清晨,天还未亮,院中残雪未化,天光刚将树梢勾出一圈微亮。藏春坞内,火盆里的炭早就烧成了白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着香薰与昨夜余热的气味。宋蕙莲醒来时,屋中只剩一支快燃尽的棒香,还在轻轻冒烟。
她披衣下床,神色尚带着一夜温存后的慵懒。可当她走到门前,伸手欲推,心却一下凉了。
门,锁上了。
她试着扭了几下,咔哒咔哒的响,却毫无动静。她一惊,立刻明白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往门缝上方一瞥,果然,门扣上多出一根银簪——通体素白,尾部有“春兰”二字刻痕,正是潘金莲惯用之物。
她一时间心里翻江倒海。
“她昨夜……来了?还听见了?”
脑中闪过自己昨夜的话——比脚、比鞋、比情分,还有那句“露水夫妻”,每一个字像钉子似的,扎得她喉咙发紧。
可她不是没见过风浪,面上仍勉强保持镇定。只小声唤了两句,见没人应,便坐回床边,静候天亮。
过不多时,东厢房的迎春起得早,去后院打水时,路过藏春坞,听见屋内有敲门声与细语,忙奔去开门。
西门庆醒后,到了门口一看,果真簪锁着门,伸手一拈——那簪子他再熟悉不过了。
“金莲的。”
他手指紧了紧,眼中有恼,也有几分顾忌。他毕竟最怕府中女人们“争风吃醋”闹大事,虽知昨夜唐突,却也没料到这女人居然守在外头,偷听还下了封锁。
门打开,蕙莲一脸无辜地走出来,头发尚未梳起,衣襟微敞,脸颊泛红,装出一副“被困一夜”的可怜样:“爹,我也不知怎的门给锁了……奴唤了半日,才等迎春来开。”
西门庆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火气虽有,却也被那柔情一洗而淡,低声道:“不妨事,我替你应着。”
“爹别说是奴不小心,”蕙莲眼波一转,语气轻柔,“只怕又叫人说了嘴。昨日夜里是奴该死,怎好劳爹受寒……今日奴自己去和五娘赔个不是。”
西门庆只摆手:“她那性子,越描越黑。你只当不知就是。”
可这话,哪瞒得住潘金莲?
早上刚过申时,蕙莲就规规矩矩到了金莲房中。她站得笔挺,手中捧着热茶,笑盈盈地喊了一声:“五娘,奴来请安。”
潘金莲坐在妆台前,一手拿着粉扑,脸色却冷得如霜雪未融,连头都没转,只淡淡一句:“好大的脸,今儿倒知道问安来了?”
蕙莲笑意不减:“奴昨晚往后边送完茶,就在花园绕了一圈,想着雪中景色好看……哪想回屋时门却锁了,真是叫人尴尬。”
“花园景色好看?”金莲放下粉扑,转过脸,一双杏眼盯住她,“那地方夜里好生冷清,你倒也不怕冻着。可不是个养汉的好地界?”
这话刺得极准,蕙莲面色一变,但仍装作不解,低头:“娘这话奴听不懂。”
“你听不懂的多了。”金莲起身,一步步走近,“你昨夜说的,我可都听明白了。什么‘露水夫妻’,什么‘鞋比我小’,你口齿伶俐,心也够黑的。”
蕙莲俯身行礼,笑得温顺:“奴口快,乱说了些笑话儿。娘别往心里去。”
“我倒不是放不下心,只怕你太能伸手。”
屋里气氛己如拉满的弓弦,正僵持着,忽听外头有人笑着插话。
“嫂嫂怎么今儿精神好,昨夜可是一夜未归啊!”
是平安儿,一脸坏笑地靠在门边,看着蕙莲:“嫂子锁着门,俺瞧得清清楚楚,今儿才开……这热汤热火的,倒叫人羡慕。”
蕙莲眉头一跳,回身瞪了他一眼:“贼囚根子!你嘴巴不干净,看我撕不烂你的嘴。”
这边玳安也来了,一手拿着茶壶,一边装傻道:“嫂子这身香味,真不像刚睡醒的,倒像是在花窠里滚了一夜——茶?要不要洗洗火气?”
众人顿时哄笑。
金莲也只冷冷看着,不阻止也不附和,任由气氛越来越尴尬。
蕙莲脸上挂不住,强笑两声,转身便走。可脚步急了些,衣角扯住了椅背,险些摔倒,众人越发笑得放肆。
她回到后院,脸上的笑再也绷不住,一把将手中茶盏砸在桌上。
“这帮奴才……是要看我笑话了?”
她坐下,望着桌上的香茶、香袋,一时竟分不清那是情意,还是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