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雪下得最密的夜晚。
整个清河县都被雪裹得严严实实，街巷一片银白，瓦上结了厚霜，屋檐垂着冰凌，像老僧的眉。风吹窗棂啪啪作响，天上看不见月亮，夜黑得像一口封死的井。
屋里却温暖如春。
武松刚从县里画完卯回来，身上裹着雪，推门进来时，正撞见嫂嫂金莲站在门后，手里捧着一壶热酒，穿了一件桃红色斜襟小衫，领口微敞，鬓边堆雪未化，脸颊却泛着热意。
“叔叔，外头好冷吧？快来烤火。”
她嗓子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像炉火边冒出的第一缕酒香，缠人而酥骨。
武松摘下笠帽，拍拍肩上的雪，微一点头：“劳嫂嫂费心。”
他脱了外袍，把靴子靠在火盆边，又换上干净棉袜，坐到炕沿，伸出手搓着。金莲早一步斟酒，替他斟满，又轻轻坐在他对面。
“叔叔，尝尝奴家暖的酒。”她递过酒盏，微笑着看他。
武松接过一饮而尽，道：“好酒。”
金莲笑了：“天气冷，叔叔再饮一盏吧。”她不待武松开口，又斟了一杯。
武松皱了皱眉，本想推辞，但终究没说出口。两人默默地对坐着，炉火跳动，映得两张脸忽明忽暗。
金莲忽然开口：“叔叔如今做了都头，府里人见你都恭敬着，不知多少姑娘家心里动念，只怕你在外头早就有人了吧？”
“嫂嫂休说笑，武松是钢铁首男，绝无此事。”他说这话时，眼神坚定，毫无迟疑。
可金莲却微微一笑，眼尾一勾，语气半真半假：“哎呀，我还以为你在县前养了个唱小曲儿的呢，果真是清白如雪哪。”
武松放下酒盏，语气渐冷：“嫂嫂若听了闲话，便问哥哥便是。”
金莲一笑，嘴角斜斜扬起：“他？他怕是连自己几文银子都数不清，哪里知道你心里想着谁。”她忽地挪近半尺，靠近他身侧，低声说，“叔叔这般模样……叫人怎么能不想呢？”
武松听得心头一凛，脸上却依旧沉稳。他猛地站起，手搭在腰间的短刀柄上，差点失手拔刀，冷声道：“嫂嫂，请您自重。”
“我不过说句笑话。”金莲语气不变，眼神却像猫一样死死咬住他的脸，“叔叔怎就这般生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武松身旁，忽然伸手拂了拂他肩上的衣领：“你这一身冷气，该暖一暖……”
她的指尖在他脖颈处轻轻掠过，那力道既轻又熟，像是多年夫妻间才有的熟悉与亲密。
武松猛地往后一退，厉声道：“嫂嫂，再敢如此，就是羞辱我武松为人！”
金莲被他吼得一怔，脸色变得惨白，但片刻之后，她却笑了，眼里含着泪意，却又倔强得像刺。
“好啊，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般不堪的人。”她说得轻，却字字逼人，“我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嫁错了人的女人。你是打虎英雄，是都头，是清河县的大人物，你怕被人说你‘乱了伦’，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守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日子怎么熬？”
武松咬紧牙关，声音低沉如雷：“再怎么不堪，那也是你丈夫。而且，你口中说的，是我兄长，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空气仿佛冻结了。
两人对峙数秒，金莲猛地一转身，眼泪倏然滑落，嘶声骂道：“滚——滚你个狗东西！你不来惹我，谁稀罕搭理你？一个杀气腾腾的粗汉子，谁看得上你！”
武松冷冷望她一眼，转身就走。他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回头沉声道：
“今日之事，我权当从未发生。嫂嫂若还有半点廉耻，从此各守本分。若再有下次，我武松不认亲情，不认脸面！”
门“砰”地一声关上，雪光映得屋里一片苍白。
那夜，武松彻夜未归。
而屋内，金莲独自坐在炕上，抱着膝盖，心里乱如麻团。她知道，武松是真的恨她了。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的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她不信武松真无一丝动心。她看见过他眼里那一丝闪过即收的慌张，看见他听到自己靠近时的肌肉微颤。男人若真无意，怎会紧绷如箭在弦上？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恼，心头那口“憋屈气”像蛇一般盘在心上。
第二天，武大回家，发现屋里冷冷清清。问金莲为何独坐发呆，金莲抬眼看他，眼眶泛红，忽然一把抱住武大，哭着说道：
“是你弟弟……你那好弟弟，他昨夜酒后胡言，言语轻薄不堪……我……我差点没守住贞操……”
武大一惊，整个人都呆了。他想说“武二不是这等人”，可金莲哭得梨花带雨，话里还带着小女迎儿作证。
一时间，他嘴巴张了张，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觉得自己胸口像被什么压住了。
这一夜过后，武松搬出了武大家，再也未曾踏入那小楼半步。而那间本应是亲情、是温情的屋子，己经开始暗藏杀机。
一个女人的挑逗未果，变成了控诉； 一个男人的刚正不屈，种下了疑心。
爱没有生，恨却己种下。
清河县的雪落了一夜，屋外一片白，屋内，一切都不再干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