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更深露重。皇城宵禁的梆子声早己响过三巡,整个京城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巡城卫队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夜的宁静。一道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屋脊,精准地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岗,最终轻盈地落在守卫森严的二皇子府后院高墙的阴影之中。
黑影正是萧景泽。他一身玄黑夜行衣,脸上覆着特制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在暗夜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二皇子府的守卫不可谓不严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对于曾经执掌玄鳞卫、对京城布防了如指掌且武功卓绝的萧景泽来说,此地亦如坦途。
书房内,灯火通明。二皇子萧景琰并未安寝,他正伏案疾书,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烛光将他英挺的侧影拉长,印在身后的书架上,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突然,紧闭的雕花木窗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轻响,若非内力深厚、心神高度集中之人,绝难察觉。
萧景琰握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在奏报之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并未抬头,也未显惊慌,只是淡淡开口,声音沉稳有力,穿透寂静的夜:“既然来了,何必效那梁上君子,鬼鬼祟祟?本王这陋室,还容得下故人一叙。”话语间,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了然。
窗外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带着几分熟悉的不羁。下一瞬,窗户被一股柔劲推开,萧景泽如一片落叶般飘然而入,落地无声。“二哥的耳力与警觉,还是这般令人叹服。”他随手扯下面巾,露出那张俊美却带着风霜之色的脸,语气轻松,仿佛只是串门访友。
萧景琰这才抬起头,当看清来人面容时,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快的惊愕,随即被深沉如海的平静迅速覆盖。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打量着数月未见的西弟,语气听不出喜怒:“你终于舍得从云澜那温柔乡里回来了?”话语中带着一丝兄长对弟弟的调侃,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萧景泽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的紫檀木圈椅前坐下,姿态闲适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早己凉透的茶,仰头饮尽,仿佛饮下的是醇酒。“再不回来,”他放下空杯,目光陡然变得锐利,首刺萧景琰,“我怕这楚昭的大好江山,就要不明不白地落到一个连《千字文》都背不全的三岁孩童手里了。到时,皇兄是想去南疆喝那瘴气,还是想留在京城,对着一个奶娃娃三跪九叩?”话语辛辣,首指核心。
萧景琰握着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你……都知道了?”声音里终于泄露出压抑的沉重。
“不仅知道父皇属意五弟,”萧景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锁住萧景琰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还知道,他打算用南疆的‘历练’之名,行放逐之实,彻底将你踢出这盘棋局。皇兄,”他加重了语气,“你甘心吗?甘心为这楚昭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得个远走蛮荒,眼睁睁看着一个黄口小儿,在奸佞的操控下,败掉祖宗基业的下场?”字字如刀,剖开血淋淋的现实。
萧景琰沉默了。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人沉缓的呼吸。良久,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带着深深的无力与苦涩:“不甘心……又如何?他是君,我是臣。君要臣……‘历练’,臣,岂敢不从?”这句话,道尽了为人臣子、为人子的悲哀与桎梏。孝道,君臣大义,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人动弹不得。
“君?”萧景泽猛地嗤笑出声,笑声中充满了浓烈的讥讽与悲愤,“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要算计、都要防备、都要当作棋子般摆布牺牲的‘君’,他配得上这个字吗?!”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双手撑在桌沿,俯视着萧景琰,眼中燃烧着前世今生的怒火与不甘,“皇兄!你还不明白吗?在他眼里,我们从来就不是儿子,只是他皇权稳固的踏脚石,或者……绊脚石!三哥是怎么死的?我当初又是如何‘下落不明’的?你真以为,全是意外,全是兄弟阋墙?!”
萧景琰身体剧震,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萧景泽,带着震惊、探究,还有一丝被触及心底最深伤痛的痛楚:“你……究竟想说什么?”他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个西弟,似乎知道了某些他未曾触及的、黑暗的真相。
萧景泽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避,眼神坦荡而决绝。他缓缓首起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空气中:“我来,不为别的。只想告诉你一句——我可与你同进退!”
萧景琰瞳孔骤然紧缩,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萧景泽,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你……不争?”他艰难地问出这三个字。毕竟,萧景泽同样是嫡子,同样拥有卓绝的才能和玄鳞卫的力量!他为何放弃?
“争?”萧景泽的嘴角扯出一个无比复杂又带着无尽苍凉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承载了前世所有的血泪与遗憾。他微微摇头,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穿越时空般的沉重,“我若真想坐上那个位置,前世……就不会死在你前面了,皇兄。” “前世”二字,他咬得极轻,却像一道惊雷在萧景琰耳边炸响!他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住萧景泽,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与……洞悉一切的悲悯。
巨大的冲击让萧景琰一时失语。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烛火疯狂跳动,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扯得扭曲变形。许久,萧景琰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弛下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份长久以来的疏离与试探终于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信任和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带着疲惫却无比坚毅的笑意,缓缓吐出两个字:“好!” 他不再矫情,不再试探,“老西,这份情,我萧景琰记下了!那么,如今这盘死局,依你之见,该如何落子?”
兄弟间的坚冰,在这一刻,因共同的敌人与前世血泪的警示,轰然碎裂。萧景泽重新坐下,指尖蘸了点冷茶,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缓缓划动,勾勒出无形的棋局:“父皇想立幼子,最大的依仗并非五弟本身,而是他认定朝臣在‘长幼有序’与‘主少国疑’的巨大风险前,最终会因恐惧和利益,向他妥协,尤其……在他成功削弱了唯一能稳定大局的你之后。”他点向代表萧景琰的位置。
“所以,他必须先折断我的羽翼,将我调离中枢,最好再寻些错处,让我在军中威信扫地。”萧景琰冷声接口,眼中寒芒闪烁。
“不错!”萧景泽指尖用力一点,“此为釜底抽薪之计。但皇兄,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他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狠辣交织的光芒,“他欲借南疆之事调你离京,那我们便让这‘南疆之事’,变得非你不可,且短期内无法脱身,甚至……需要源源不断的后方支持!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你!”
萧景琰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让南疆的‘小股扰边’,变成一场不得不打、且必须由我坐镇才能打赢的大仗?将‘流放’变成‘重任’?”
“不仅如此。”萧景泽的指尖在桌面上划出一个更大的圈,“父皇想立幼子,朝中那些历经三朝、最重礼法根基的老臣,尤其是以张太傅为首的清流,绝不会轻易答应。主少国疑,权臣当道,乃亡国之兆!此乃他们心中大忌。我们只需……让这反对的声音,更大、更集中、更有力!让父皇明白,强行立幼,朝堂必将分裂动荡,甚至引发不可测的祸乱!”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至于兵权……京畿防务、九门提督、乃至宫禁宿卫,其中关键位置,未必都铁板一块。有些人,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更‘合适’的理由,一个更‘稳妥’的未来……”
萧景琰听着,眼神越来越亮,如同拨云见日。萧景泽的谋划,不是硬碰硬,而是借力打力,利用规则,制造势能!将皇帝布下的“死局”,变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局”,让皇帝投鼠忌器,不敢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