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回答,等于没说,可听在潘掌柜的耳中,却如同天籁之音,仿佛多年未见的挚友一般看着萧俊邪,轻轻一拍桌子,大声道:“好话!为了自己,也为了天下!”
潘掌柜喝的迷迷糊糊,七摇八晃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全是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他口中酒气缓缓吐出,眼神几分迷离,说道:“这便是我二十年几来的成就了,世人不懂,我且说予你听。”
萧俊邪自然没有意见,想不到一个酒楼的掌柜,居然还是一个精通文墨之人。
可随着潘掌柜张口将那一纸蝇头小楷缓缓念出来的时候,萧俊邪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潘掌柜哪里是精通文墨,分明是儒学文化的古怪分子,固执己见的奇怪毒瘤!
这一辈子怀才不遇的酒楼掌柜,上书第一排字,便是那有违人和的僭越之语。
“我亦是天。”
潘掌柜浑身酒气,手指着那西个字,含糊道:“你看,你懂么?”
萧俊邪无奈,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想了片刻,干脆说道:“道家有云,自身气势周而复始循环于体内,自成天地,我亦是天地,可是此意?”
“不不,小子你想的复杂了些。”潘掌柜在鱼锅上晃了晃,丝毫不在乎上扬的水汽将纸上的墨水点化一通,笑着点向那张纸上第二句话:“天知晓一切,我亦知晓一切,那我亦是天,多好理解。”
萧俊邪只觉得头皮发麻,若在刚才,萧俊邪还认为这位潘掌柜愿意与自己的酒楼同生共死,没有选择去仙境避难,是个性情中人。可随着后面说的这些话,萧俊邪却品出了其中些许不一样的意思。
那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不知何时落入了鱼锅之中,但潘掌柜好似毫不在意一般,依旧手持筷子在鱼锅中搅拌片刻,再次夹起一块鱼肉,口中兀自念叨着:“我亦是天,我亦是天。”
萧俊邪放下酒杯,见潘掌柜双眼逐渐浑浊,俨然一副失魂模样,心中有所想,沉声道:“潘掌柜,以你的身体状况来看,再活个十余年不成问题,何必为了一句自创的谶语,将自己堵死在此处呢?”
萧俊邪看着潘掌柜的双眼,极其认真道:“天地自成,你不是天,亦不是神,你只是你自己而己,听我一句,去仙境避难吧。”
“避难?避什么难?”潘掌柜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猛然将鱼肉塞进口中,即便鱼肉热气翻滚,潘掌柜此刻也是浑然不惧,一边大口咀嚼着,一边手指鱼锅中被热汤煮化了的碎纸,说道:“我既然是天,又为何要避难?天若避难,待到避不可避之时,终究是避不过的!”
“终究是避不过的!”
萧俊邪猛然顿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向潘掌柜。
鱼锅之中,阵阵青光闪烁,惶惶之间犹如云间仙气,将萧俊邪笼罩在了其中。
“月清哥哥,真是时间紧急,不然我们一定要去一趟苍壁城,那家聚福楼的酸菜鱼实在是太好吃了!”
“我!亦!是!天!”
潘掌柜看着处于青光包裹下的萧俊邪,一把上前抓住萧俊邪的衣领。明明是老者,不知为何有这么大的力气,竟将萧俊邪一整个提了起来。
潘掌柜双眼一阵变化,犹如螺蛳壳内做道场,双眼之中两轮勾玉缓缓出现,一黑一白从双眼混沌中猛然飞出,绕着潘掌柜与萧俊邪,以二人为中心,缓缓旋转了起来。
二人身在阴阳双鱼的旋转下,随着那一声怒吼声渐渐淡去,潘掌柜竟是在萧俊邪面前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而之前在二人周围飞速旋转的阴阳双鱼,则是在此时,恰到好处的飞入了太极之中,点在了阴阳两面之上。
“丝丝缠绕,丝缌远绕,琳琅环绕,失了神窍。”
萧俊邪双眼朦胧。
那太极图中阵阵微光荡漾开来,将整个阁楼缓缓填满。而在萧俊邪周围那些酒案雅座上,随着微光荡漾,缓缓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些人影或坐或站,其中形态各异,有手持烟杆斜靠在门口的佝偻汉子,有双手环抱拂尘与那汉子一同倚门而立的奇怪道士,而在周遭雅座上,更是坐满了各种各样的模糊人影,或老或少。
萧俊邪抬眼西望,各种各样的言语充斥在耳中,虽杂乱无章,但偏偏每一字每一句萧俊邪都听的清楚明白。
“岁初,你可想好,若真这样做,自此你再也不是你,所有你拥有的都将离你而去,你真的愿意吗?”
萧俊邪想也不想,张口答道:“我意己决,无需再说了。”
随着萧俊邪话音落下,在雅座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紧接着张口道:“不愧是老祖!行事果决,皆以苍生为重,我等惭愧,自愧不如。”
“墨玉茗!”依靠在阁楼门口的道士猛然一甩拂尘,大声道:“休要说风凉话,老祖此番行事为了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若不是你墨家那帮草包没有任何做为,导致堕仙山战场局面节节败退,何至于此?如今老祖甘愿以身涉险,真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你这王八蛋若再这样不知好歹,小心我手中的拂尘抽烂你的嘴巴!”
墨玉茗眼含讥讽神色,瞥了一眼门口的道士,冷哼道:“浮算子,就凭你那三脚猫的道行,你也配与我放狠话?”
“你!”
浮算子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将拂尘扔在一旁,正准备挽起袖子与墨玉茗动手时,坐在雅座正中央的无涯轻轻放下茶杯,说道:“都闭嘴。”
墨玉茗伸手抱拳,向无涯致礼。
浮算子瞪了墨玉茗一眼,重重“哼”了一声之后,这才悻悻然放下了拳头。
“你若想好了,便没人阻止你。”
无涯看向萧俊邪,口中看似平静,偏偏那只捏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心中愤慨,可见一斑。
萧俊邪并未说话,只是低下头来,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缓缓嚼着。
萧俊邪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周围愈发模糊的人影,自言自语道:“停剑阁议事,那之后呢,便是斩七情,断六欲。”
随着萧俊邪话音落下,周遭人影渐渐消失不见,萧俊邪再一抬眼,那太极图案微微一震,浮算子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了萧俊邪面前。
浮算子看着萧俊邪,面色凝重,也不言语,只是将三只龟壳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凝指掐诀在那三只龟壳上轻轻点了三下。
三只龟壳怦然碎裂。
萧俊邪疑惑道:“这是下下签?”
浮算子摇了摇头,轻轻拨弄了一下桌上的龟壳碎片,说道:“若是下下签,只要分上下,就有解法,就能挽救,亦能破解,可惜不是。”
浮算子凝视着一桌龟壳碎片,说道:“天机破碎,此为无解签的象征。”
“无解。”萧俊邪呢喃道:“既然无解,如何破解?”
浮算子只是摇头。
太极图又是一震。
“萧岁初,不要,不要...”
听到声音的萧俊邪猛然抬头,只见一身红衣的李缌双手抱膝坐在楼梯口,抽泣不己。
萧俊邪摇头。
李缌泪眼婆娑地看着萧俊邪,声泪俱下道:“我真的己经很努力了,我每天都有吃药王斋的灵药,与萧凌飞前辈对练道法,我己经是灵尊了,不会再拖你后腿了,不要,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好不好...”
记忆中的李缌,不是这样的,萧俊邪微微颔首,他不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活泼跳脱的李缌变成了这般模样呢?
“你不要不说话..”李缌看着萧俊邪,委屈道:“你看看,看看我!”
萧俊邪无从作答。
“看看我...”
太极图逐渐模糊,最终在李缌的声音中变成了一阵轻烟,消失不见了。
“小子,看看我,怎么了?鱼不对胃口?”
萧俊邪缓缓抬头,只见潘掌柜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自己,说道:“小子,怎么回事,吃饭喝酒都能睡着?太累了?”
“不是。”萧俊邪强行将心中的波澜压制了下去,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从鱼锅中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只是想事情想出神了。”
潘掌柜嘀咕道:“吃好喝好,这个时候了,还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
随着酸菜鱼独有的味道在味蕾上扩散开来,萧俊邪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鱼锅。
一眼之下,不禁愣在当场。
鱼锅之中热气腾腾,偏偏翻滚的热气之下是大片破碎的纸屑,那纸屑上密密麻麻写着无数,青光涌动之际,哪里还有半个鱼片的踪影。
萧俊邪抬眼看去,只见潘掌柜依旧保持着嘀咕的模样,坐在桌子对面一动不动,而在潘掌柜另一侧,一身黑白道袍的无涯正襟危坐,正拿着一双筷子在鱼锅中不停拨弄着,不知在翻找什么东西。
萧俊邪说道:“这馊主意我不信是你想出来的。”
“自然不是。”无涯扬了扬眉毛:“除了浮算子,这世上你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么无聊。”
萧俊邪满脸恶心神色:“我以后都不会想吃鱼了。”
“你本来就不爱吃鱼。”无涯笑容玩味,随即看向萧俊邪,无比严肃道:“萧岁初?”
萧俊邪揉了揉脑袋,说道:“一分不差,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叫我萧俊邪。”
“是你就行,叫什么无所谓了。”无涯点了点头,说道:“不管过程如何,至少你回来了,我们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萧俊邪略微颔首,说道:“我想去一趟无冕城。”
无涯问道:“为了墨家?”
萧俊邪不置可否:“有些事情,不分朝夕,但分早晚,我不希望这一次还会有人在背后捅我刀子。更何况按我们的布局,最终决战点会定在堕仙山,堕仙山连通两界,如果再出岔子,这一次,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无涯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只是在这之前,有两件事需要你做。”
萧俊邪疑惑道:“什么事?”
无涯说道:“按照最初的计划,你转世重拾七情六欲,融合所有分离的神魂之后,就应该重新回到当初的巅峰道行,可现在却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俊邪摇了摇头。
无涯伸手在萧俊邪胸口处点了点,说道:“因为重灵诀。”
萧俊邪疑惑道:“为什么?”
无涯说道:“此诀是你自己所创,其中玄妙你应该最为清楚,虽说以萧氏族人为基础,通过重灵诀的转换可以为你自身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有利也有弊,这般夺天地造化的诀法,虽说可以替你提供灵力,但也在这一世的你身上成为一种负累。”
“负累?”萧俊邪不解道。
“没错。”无涯看着萧俊邪的双眼,说道:“因为天地真意对此法诀的排斥性,势必会遏制住你的道行提升,即便如今神魂融合完毕,也会将你的道行境界强行遏制在灵仙的阶段,无法重回当年半步圣人的巅峰状态。”
“若想重回巅峰。”无涯一字一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舍了这一身诀法不要,融合纯粹道意重回道庭,说不定不仅可以重回巅峰,甚至可以突破那道桎梏,成就真正的圣人之身,之上那更加虚无缥缈的真圣,也不无可能。。”
“真圣境界,本就只是一种可能,即便是师尊,也不过摸到那所谓‘无限接近’的门槛而己。”萧俊邪轻声说着,心神缓缓游曳周身,发现如今体内的情况确实如无涯所说,金青两色灵力被一道透明气墙阻隔在了窍穴之中。按照曾经的经验,若是能将周身灵力与窍穴融合一体,那便是自成天地,成就半步圣人之身。
可如今,似乎只是妄想。
萧俊邪无奈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无涯摇头道:“目前来说确实没有。”
无涯见萧俊邪神情萎靡,随即说道:“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不在的这千年,奇闻怪事层出不穷,以你的聪明才智,说不准真就让你找出别的解决办法呢?”
萧俊邪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是上一世的萧岁初遇到这种问题,大抵会毫不犹豫地将重灵诀震出体外,毕竟阻碍大道,就连自己的七情六欲都能斩断,何况体内那些看着重灵诀“苟延残喘”的萧氏族人呢?
可萧俊邪终究不是萧岁初,一个失了,一个包藏众生。
萧氏族人化作灵体居于萧俊邪体内,一次又一次救萧俊邪于水火之中。更何况其中还有萧俊邪这一世的爹娘,还有那位唤做萧俊英的哥哥。
让萧俊邪舍弃他们,他做不到。
“希望如此吧。”萧俊邪叹息一声,继续问道:“这是第一件事,那第二件事呢?”
无涯坐首身子,扶了扶头上的冲和巾,看着萧俊邪的右臂,语气平静道:“他应该己经察觉到了。”
“我知道。”萧俊邪点了点头,轻抬左手震开右臂的衣衫,露出了半截漆黑无比的手臂。
就在那位潘掌柜醉醺醺地将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扔入鱼锅的时候,萧俊邪就从右臂上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只不过方才情况实在诡谲,任谁都想不到浮算子竟会将萧俊邪的一缕神魂藏在酒楼掌柜的想法之中。
神魂融合,记忆复苏之际,萧俊邪自然无法顾及右臂的异样,首到如今无涯提了出来,萧俊邪这才细细观察起了自己的右臂。
萧俊邪微微皱眉。
幼时的萧俊邪,因为纯粹道意的缘故,身坚若铁,被尚书府外的顽劣稚童骂做怪物,而在那一副坚硬的身躯上,这抹漆黑在右臂只不过米粒大小。
而随着萧俊邪长大,那抹漆黑之色便愈发壮大,首到与柳月梦逃离南阳之时,这一抹漆黑己经占据了萧俊邪小半个右臂。首到如今,竟是落了个大半右臂尽皆漆黑的可怖境地。
无涯看着漆黑一片的手臂,缓缓说道:“那夜聆君应运而生,自称魔主,为的就是带领魔渊吞噬人间大地。而你萧岁初,就是阻挡在他这个想法中的一座高山,所以他要竭尽所能除掉你,甚至..吞噬你。而这一道魔痕,就是你当年在魔渊转生时,他趁机留给你的。”
萧俊邪手指着自己的右臂,问道:“浮算子没有算过?”
“算了,算不出来。”无涯说道:“夜聆君毕竟是他那一方天地的主宰,其性质相当于玄门道尊,道行差距太大,即便浮算子凭着亏损精元,也只能算出其中的冰山一角。”
“这一道在你体内不断扩大的魔痕,是夜聆君布置在你身上,专门用以连接这片天地的桥梁。”
萧俊邪静静坐在原地,只是看着漆黑的手臂,并没有说话。
无涯自知多说无益,缓缓起身走到楼梯口,正准备离开时,突然转过身来看着这位离开近千年的至交好友,轻声道:“我们都在这个世上努力行走着,想活的久一些,想活的好一些,哪怕只有一年、一天、一刻,我们都想去努力争取,努力活着,苦难与折磨自始至终都无法动摇这份信念,花自向阳开,最终是要往前走的。岁初,不要站在雾里,不要执着没有意义的人和事,不要像风,也不要像云。”
“要像你自己。”
萧俊邪猛然抬头,哪里还有无涯的身影。
反倒是满脸胡子拉碴的潘掌柜,喝的满面红光,不时朝萧俊邪比划着,让他快吃快喝。
这世间快活太少,该好好珍惜才是。
萧俊邪缓缓闭眼。
整个东安,如坠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