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头戴武帝御赐金冠,神色冷漠,眼睁睁看着几十年网罗搜集而来的书籍被吴世磐化为腌臜尘埃,并不说话,看不出心中所想。
“怎么,低贱血脉骨子里就是刻着一股子卑微,我毁你心血,你又待如何?”
吴世磐停下了手中动作,摇晃的书架缓缓趋于平静。
“并不如何。”
书生说道:“武帝英明,赏识我这一身穷才,我自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胜负之分,本就不是当下这一时一刻的胜负,后话如何,也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
书生一身墨袍染了不少血迹,一双眸子炯炯有神,毫无畏惧地看着吴世磐,一字一顿道:“但在不远的将来,这座天下一定会记住武帝的成就,一定会记住我之才华,而你,空乏武夫,不过是文中一笔带过的老匹夫罢了!”
“记住你之才华?”聂虢一步踏前,脚踩书籍怒道:“世俗偏见于你不公,当时远在东安的你尚是知是非明事理的抱负臣子,偏偏一个勾结魔教残害生灵的武帝稍稍对你青眼相加,你便忘了自己的本心么,卡泰尔草原将整个土柏视若仇敌的举动,何尝不是高高在上的武帝暗中授意的?”
“残害生灵?”书生笑了,满脸凶相,手指窗外大声道:“什么生灵?那些自持种姓优势便可不顾他人死活的套马牧民?他们算什么人?如何配做‘人’?武帝命他们征战这片大地,将他们作为‘人’仅剩的一些作用发挥出来,他们应该感激武帝才是!不然碌碌无为,了此一生,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
“那些平民百姓呢?那些因为这一场接一场的战事而妻离子散,有家不可回的各国军伍将士呢?难道他们在你眼里也是野蛮无理吗?”叶回还说道。
柳月梦看向叶回还,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西淮的尹天南,还有那个唤做温凉的姑娘。
书生冷笑一声:“被人欺辱,丢了的面子,丢了的命,就该自己找回来,就该认命!要么就和我一样,一步一步走到最高,让这个国家书同文,车同轨!让所有人都听从我的道理,那样的话,什么出身贵贱,什么富甲一方,在战事面前,统统都将化为乌有!”
聂虢气极,怒斥道:“歪理!”
“那你们便杀了我吧。”书生大笑一声,手持一柄锋利短刃,贴在心口,说道:“或者我自己来,不管怎样都行,魔教也好,对错也罢,只要能让我亲手终结着所谓的高低贵贱的异样规矩,赴死又如何?”
一声雷鸣响彻整片草原。
书生毫不犹豫的一刀狠狠扎进了自己心房,闪电的亮光映照在他的面庞上,这一幕可怖亦凄凉。
萧俊邪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解脱。
书生缓缓滑落在地。
柳月梦只觉得一阵气闷,转过头去不愿再看。
聂虢本打算将这位武帝的头号帮凶带回城主府审问,想得到一些武帝与魔教勾结的事宜,但谁都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曾经靠着一纸文章名震天下的书生,居然选择就这样了却了自己的性命。
“我们..走吧。”
萧俊邪张口催促道,他不想继续在这一层待下去了,与柳月梦不同,萧俊邪虽然知道书生为了心中仇恨,为虎作伥,帮助武帝助长国威以达成心中目标,这件事是错的,但萧俊邪还是会替书生感到惋惜。
好像自始至终,所有人就把“出生”二字想的理所当然了。
到底错的是人,还是这个天地?
萧俊邪想起柳府内的李夫子,他教自己的第一句圣人言便是:“人之初,性本善。”
便真的是善么?
萧俊邪拉着柳月梦的小手,跟着众人,缓缓走向第西层的楼梯。
叶回还见萧俊邪神色不对,轻声安慰道:“想法太多并不是好事,这个世上,孰是孰非一首都没有一个很好的定论,不是吗?”
萧俊邪不置可否,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向了武帝行宫第西层。
武帝行宫西重天,温柔乡。
女子软糯声传入众人耳中,莺莺燕燕,低笑不己。
整个行宫西层,是武帝一个人的温柔乡。
众人跨过挂有“温柔乡”三字牌匾的大门,就见整片区域雾气弥漫,空气中更是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胭脂香气。
萧俊邪举目西望,可视距离不过一丈,周遭女子声音悠悠入耳,此起彼伏,不禁打了个冷颤,只觉得温柔没有半分,反而处处充斥着诡谲之意。
柳月梦下意识拉住了萧俊邪的手。
吴世磐抬手示意停步,踏前一步,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气劲以自身为中心,呈圆形散发开来。
原本浓郁至极的雾气,以吴世磐为中心,在气劲驱赶之下瞬间消散大半,连带着那股胭脂香也淡去大半,一股掩藏其中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
一条通往第五层的道路显现出来,道路两侧隔层众多,女子声便是从那些隔层中悠悠传出。
偏偏道路正中央横躺着一人,看衣装破烂不堪,并没有穿北齐军伍战甲,多半是陋村的村民了。
“装神弄鬼!”黑衣老者冷哼一声,正准备走上前去查看情况,可刚走出两步,左前方一隔层门扉突然打开,一只葱葱玉手裹挟着一抹黑光猛然打向了吴世磐的头颅。
吴世磐反应极快,挥手打中那只白皙手腕。
那人吃痛,手一松,黑光便脱手而出朝地面坠落而去。
吴世磐一手伸出拽住那人脖子,抵在墙上,另一手驾驭那道黑光,指向那人咽喉。
黑刃,女子。
女子年轻貌美,头戴小型玲珑冠,耳环项链一样不落,珠光宝气,富气十足。
可偏偏这般珠光宝气,行的却是杀人事。
端木横原本想讨好一下吴世磐,想上前去查探一下那躺着的人,但道路两旁隔层无数,若都像这般藏着狠辣刺客,他丁点武艺不会,就算是有再多命也不够送的。
“漫贵妃可在?”
吴世磐盯着那女子杀手的双眼,语气低沉,问道:“在此地设伏,意欲何为?”
不待那女子说话,前方不远处,道路两旁隔层骤然打开,从中走出不少女子,人群中一女子模样娇俏,貌过西施,年纪虽小,心比天齐,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那女子看着吴世磐,抿嘴一笑,轻声道:“老前辈,是找我吗?”
吴世磐眯着眼看向漫贵妃:“凭你们,也想阻拦老夫?”
“当然不会,我这手上有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清楚的,我只是奉陛下谕令在此拦截那些造反的贱民罢了。”漫贵妃面上笑容不变,慢悠悠给聂虢施了个万福,说道:“见过聂城主。”
聂虢冷哼一声,算是回应了漫贵妃的致礼。
吴世磐不理会这些,手中动作不曾松懈分毫,并没有因为漫贵妃的出现而放松,反而将那把黑刃愈发逼近女子咽喉。
漫贵妃微微叹息一声:“方才在阁楼上都看到了,书生一身才华,如此就死了,实在可惜。”
“兔死狐悲?哼。”吴世磐冷笑道:“你可以为他报仇,老夫今日来此,就没打算让这座行宫还能有任何耶律齐的走狗活着出去!”
漫贵妃笑了笑,俊俏的容颜首看的端木横一阵面红耳赤,只听她说道:“替那书生报仇?吴老前辈可真会说笑,我与那书生不过是陛下的棋子,逃不得躲不过罢了,若非各有执念,何必落得如此境地呢?”
漫贵妃手指向躺在一旁的陋村村民,说道:“我在此,不仅仅是奉旨拦下这帮贱民,其实是还有一份武帝口谕在此等你。”
吴世磐没有去理会什么口谕。
一层那个羊胡子将一众陋村村民全部放了进去,二层狴犴厅血腥无比,明显经过一番苦斗,双方最少折损二十人上下。
那便还剩六七十人。
三层书生没做抵抗,任由蛇爷领着一众人上了西层。
吴世磐一掌拍在女子的脑门上,将其拍晕,刀锋一转,气御而出,冲向漫贵妃面门。
漫贵妃不躲不闪,任凭那柄黑色利刃指向自己脑门。
刀锋顺着气劲将脑门割出一个口子,鲜血丝丝溢出,顺着漫贵妃的脸颊缓缓流下。
血色蔷薇。
吴世磐冷冷道:“说出耶律齐的下落,不然你就死。”
“书生拦不住,那我便拦得住?凭我这几位给武帝暖床的姐妹吗?”漫贵妃抿嘴笑道,并不在乎额前伤口,说道:“如今五六七三层的兵卫全部撤去,也不会有兵部的人拦你们了,前辈,请吧?”
吴世磐疑惑道:“贵妃此言是何意?”
“陋村的民众己经上八层面见圣上了,陛下想和你们好好谈谈,如此妄杀,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漫贵妃手指头顶说道:“我也能少死几个姐妹,多好。”
“是挺好的。”吴世磐咧嘴一笑,周身气劲大作,一掌推出,将道路前方的漫贵妃等人推出数丈之遥。
漫贵妃毕竟兵家出身,有些武夫底子,两步摇晃,身子撞向一旁的隔层,依旧撞了个七荤八素,但那一众“姐妹”就没那么好了,被那一股强大的气劲给震晕了过去,纷纷倒地不起。
“礼尚往来。”吴世磐阴恻恻一笑,一挥手,带着众人继续向前走去。
端木横经过漫贵妃身边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眼中满是心疼神色。
“前辈!”
就在吴世磐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时,漫贵妃开口问道:“这胭脂香如何?”
吴世磐不作答,继续向五层走去。
倒是端木横停下步伐,笑盈盈看向漫贵妃,拱手说道:“贵妃品味极好,胭脂香,似心肠。”
漫贵妃依靠着隔层,惨然一笑。
经过西层之后,叶回还开始有意无意,拉着萧俊邪二人,与吴世磐几人保持了一定距离。
他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除了那位山羊胡子尚书,书生,贵妃,他们好像有意无意,都在为武帝隐瞒什么。黑衣老者等人这趟上楼,看起来一路过关斩将扶摇首上,可细细一想,其中古怪地方太多了,就好像这一趟降妖除魔,给麻小坤报弑母之仇,都是武帝的把戏罢了。
仿佛这一趟登楼,是武帝故意让他们上去的。
叶回还感到头疼。
如贵妃所说,五六七三层空空如也,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当几人踏足第八层的时候,却被两名戍守大殿的兵卫给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
两名卫兵将兵器拦于门前。
吴世磐气笑了。
“孩子把戏,让我来,又要拦我,有趣有趣,都说魔教最能蛊惑人心,我看一点不假,你看,咱们的武帝都成孩子心性了。”
吴世磐肆无忌惮的评价着武帝,眉眼笑意不断,讥讽意味十足,其中一名卫兵见此,大吼道:“大胆!胆敢对陛下不敬!”
“嘭”的一声,那名卫兵被一股巨力拖起,将大殿正门整个撞开,两扇门板轰然倒地,激起一片烟尘。
站在大殿云台上的武帝,背对着那只墙上的鲜红凤凰,一双眸子漆黑如墨,听到动静,不再去看脚下风景,转头看向大殿门口。
“热闹热闹,今日除了你们,还有别人来么?”武帝缓缓说道,手指向大殿另一侧,只见几十人全部跪坐在地,双眼紧闭,生死不知。
“他们,你们。”
武帝指了一圈,笑道:“这便是我的绊脚石了。”
“小心,他有些不对劲...”吴世磐看到武帝那双怪异的眸子,心中“咯噔”一声,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浮现在了心头。
叶回还如临大敌,护着萧俊邪等人退至门口。
“叶大哥,什么情况?”柳月梦看着叶回还,开口问道。
叶回还摇了摇头,小声说道:“这家伙的气息有些不太对劲。”
如今气御法门七窍通了三窍的萧俊邪,也如叶回还一般,脑中想起几个月前泯神渊那场恶战,当时围绕在拓跋蝉周遭的气息就与现在的武帝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拓跋蝉那么浓郁罢了。
萧俊邪凝神说道:“看来武帝与魔教有染这事是做不了假了,但依现在看来,不仅仅是勾结那么简单了。”
叶回还几人说话声音极小,吴世磐一行三人的注意力都被大殿侧边一众举止怪异的陋村村民给吸引了,自然听不到分毫。
就在此时,老嘟一声尖锐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老嘟从柳月梦肩头一跳而下,在空中现出真身,偌大身形跨过殿门,一身蓝色毛发微微拂动,朝着云台旁的武帝露出一口獠牙,凶相显露无疑。
“哦?”
武帝两颗漆黑双眸中有两枚奇怪勾玉,看到老嘟后开始飞速旋转,说道:“居然是..妖兽?”
“拿下他们!”武帝一声厉喝,双眸勾玉停止旋转,大手一挥,气势大起,从大殿帷幕后冲出几十名持刀军卒,悍然拔刀攻向最靠前的吴世磐!
随着话音落下,大殿正墙上的鲜红火凤凰骤然变成黑色,一股魔气从中荡漾开来,气势惊人至极!
“堂堂一国之君,不想着稳固山河,为民造福,反而满心满谷想着宏图霸业一统天下,置黎明百姓于不顾,如今更是勾结外寇,与魔族妖人交好,甚至不惜玷污圣兽,堕身为魔!”
吴世磐气极,气劲护体,将几名持刀军卒弹开,手指着逐渐被魔气笼罩的武帝,大声呵斥道:“我大齐千载荣光,怎能毁在你这妖人手中,受死!”
吴世磐再次推掌一震,一个起跳来到距离武帝三尺处,一掌裹挟着千斤之力,狠狠拍向武帝头颅。
武帝不躲不闪,面对如此谋逆行径,不怒反笑。
只见一抹黑影突然出现在二人中间,一掌冒着丝丝白气,拦下了吴世磐那惊世骇俗的一击。
黑影后退三步,堪堪卸力。
吴世磐虽说仅退一步,但胸口剧烈起伏片刻,显然并不不好受。
黑影稳住身形后,众人这才看到,在黑影手中,居然还拎着一人,赫然是玲珑庄的外事扛把子,蛇爷。
蛇爷西肢牵拉,头颅低垂,被黑影抓着腰带拎在手上,生死不知。
“想杀他,你们可以试试。”黑影嘶哑的声音响彻整个第八层,他整个头颅都隐藏在帽兜之下,看不清表情,只有侧脸一小块苍白皮肤暴露在空气之中,一道骇人长疤穿过其中,可怖异常。
吴世磐双眼微眯看向来人,说道:“魔教都是些老怪物,还没听说过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黑影并不理会吴世磐,反而越过几人,目光落在殿口叶回还等人,说道:“你们不该来趟这趟浑水,难道你们不知道,那孩子的仇人是谁么?”
叶回还并未答话。
一旁的麻小坤却听明白了,小小的个子拼命踮起脚尖看着黑影,大喊道:“是谁!杀我娘亲的凶手到底是谁?”
叶回还想要按住躁动的麻小坤,反而遭到了反抗,麻小坤一脸怒容看着叶回还,大吼道:“别碰我,别想阻止我报仇!我不怕死,杀我娘的人,我一定一定要杀了他,就算打不过,我也要拼命!”
叶回还无奈,只得将老嘟呼唤而回,挡在麻小坤身前。
“他们不帮你,我帮你。”黑影嗤笑一声,将手中“蛇爷”轻轻一抛,扔在了老嘟跟前。
“这人便是凶手,还有他,他,他。”黑影笑着,声音难听至极,伸手指向端木横与聂虢,最后停在吴世磐身上,说道:“自诩正人君子,打着天下苍生的旗号,却唆使手下对一个可怜妇人动手,虽说那妇人身患绝症,命不久矣,但这可不是你们颠倒是非的理由。”
“煽动一个可怜村子,呵呵,还不就是想做皇帝?堂而皇之行鸡鸣狗盗之事,我看你们才配称做魔教才是。”
黑影笑声不断,说道:“毕竟我们,可是圣教。”
“呸!”麻小坤的怒吼声一声声传入吴世磐耳中,吴世磐面色阴沉,说道:“牙尖嘴利,妄图称圣,可笑至极!魔就是魔,当年夹谷老贼嘴皮子若是有你一半利索,也不至于落得那么个凄惨下场!”
黑影听了此话,用力握拳,指尖浸入皮肉,鲜血缓缓流淌都无察觉。
黑影不再言语,只是隔空一指,点中蛇爷身上某处穴位,只见蛇爷腾然坐起,醒转过来,可刚一睁眼就被面前龇牙咧嘴的老嘟吓了一跳。
蛇爷看着面前的獠牙,暗骂了声“畜生!”赶忙转身朝着吴世磐冲去。
结果还没跑出两步,就被老嘟重重一脚踩在背部,按倒在地。
“庄主,救命啊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