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淮伊淮江。
年轻和尚侧坐乘黄背上,顺着山道一路晃荡下了山。
日薄西山,一阵凉意袭来,年轻和尚抬头看向沿路头顶那些渐渐枯黄的残叶,不禁想起临下山前,老方丈曾蹲在崖边一棵梧桐树下,像个孩子似的问自己。
“梧桐落叶时候,你便回来,好不好?”
见年轻和尚微笑不语,老方丈便跑到年轻和尚面前,轻轻拍着自己胸口,叹息道:“从小到大,你都是顶听话的孩子,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我讲什么,你听什么,怎么到了年纪要下山了,反而不愿意理会我了?”
年轻和尚坐在乘黄背上,看着漫天落叶,喃喃道:“不是不理会你,是舍不得你。”
若是明年梧桐落叶,我一定回去。
乘黄奔行于山野林地,如履平地,日行千里不知疲倦,载着年轻和尚一路南下,越过伊淮江,最终在靠近西域边疆的一座边陲小镇止住了步伐。
西淮的西方,黄沙漫天,是人间大地那些凡夫俗子从来不曾探索过的地方,其中烈日灼灼,干燥无比,便是那极具耐暑的骆驼都无法走过去,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在那黄沙的对面到底有着什么。
年轻和尚头顶骄阳,面向远处的金黄一片,遥遥唱了声佛号。
“淮桑客栈。”
乘黄化做小狐,不过巴掌大小,蹲在年轻和尚的肩头,与和尚一同看向客栈牌匾。
“桑字不错,取佛陀之引,缘来善来。”
乘黄一句都听不明白,只是蹲在和尚肩头“嘤嘤”叫唤不停,不时用毛绒绒的小脑袋蹭着和尚的脸颊,撒娇不停。
年轻和尚笑了笑,宠溺地揉了揉乘黄的小脑袋,随即推开客栈大门走了进去。
推开门的一瞬间,和尚就被眼前一幕震惊的不轻。
哪怕修行问佛二十载,修心如斯,年轻和尚也是忍不住骂出了声,混话脱口而出:“这般混账,表里不一,也不怕业障缠身?”
客栈正门口,一尊三清道像高挂墙上,青烟寥寥。偏偏在道像的一旁又供有一尊佛陀尊像,仔细查看,这尊佛像还是在北方最为盛行的杀戮之佛,名号“婆诃”。
年轻和尚又注意到,那“婆诃”佛像手边有长刃,刃有红光,一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年轻和尚忍不住摇摇头,口中佛号不停,缓缓向里走去。
客栈不大,分一二两层,一层迎客吃饭,二层落脚过夜。一名模样略显邋遢的店小二,甩着手中抹布,一路小跑来到年轻和尚面前,笑容满面问道:“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路过贵地,吃些斋饭。”
说完话,和尚便准备向一旁的客桌走去,可面前店小二却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反而笑眯眯看着自己,和尚疑惑不己,正欲开口询问,那店小二却伸手指了指和尚肩膀,说道:“不好意思,大师,我们客栈有些小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许这些小宠物进店,店里捯饬的干净,这小家伙爱掉毛,掌柜的不喜欢,还望海涵。”
说着话,店小二一甩抹布,手掌指向门口处。
年轻和尚顺眼望去,只见客栈大门旁立着一排小巧笼子,是专门为和尚这类有“宠物”之人准备的。
乘黄所化小猫发出两声嚎叫,虽说心生不满,但还是被年轻和尚轻轻放入了笼中。
“大师随便坐,歇息片刻,饭菜马上就送来。”店小二笑着朝年轻和尚说了一声,随即朝后堂跑去。
只是这小二跑腿的动作有些许怪异,虽说是一瘸一拐半高低的瘸子,但走起路了后劲十足,虎虎生风,分明是个练家子出身。
年轻和尚深深看了一眼,并未多言,只是坐在雅座靠窗的位置,看起了外面的风景。
在伊淮江吹拂寒霜的秋风,受这西部特殊的地势构造影响,居然在此处黄沙沟壑中演变成了阵阵风卷,将黄沙卷的漫天飞舞不说,连带着整个小镇都被这股妖风吹的乱麻一阵,各户人家闭门封窗,如往年一样,等待着风沙的平息。
淮桑客栈生意惨淡,那店小二给年轻和尚端了饭菜,便跑到后堂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客栈里,除了年轻和尚与笼中的乘黄外再无他人。
只有一佛一道两座神像,在烛光的照耀下摇曳着身形。
风沙渐渐大了,寒风裹挟着细沙,透过窗户吹进了客栈,年轻和尚轻轻挥手打散吹进来的黄沙,起身将卷帘放了下来。
“呸呸呸,这什么鬼地方,大哥,你确定没走错路?谁家山门会建在这种地方啊?别说收徒弟了,那些当师父的也坐不住啊。”
“哪来这么多废话,嫌风沙不够大,堵不住你的嘴?”
“哪能啊大哥,就是这五脏庙空空荡荡的,再不打打牙祭,一会儿风沙大些,哥们我就要被吹走了。”
年轻和尚口中轻轻咀嚼饭菜,声音从大门外传来,耳朵微动不己。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传来,那跑堂的小二虽说是个瘸子,但脚下生风,三步并作两步打开大门,只见门口一年轻男子身穿黄白两色服饰。
那男子嚷嚷道:“小二,整两斤熟牛肉,来坛清酒,再整三个炒菜!”
店小二见门口这人衣装怪异,不像是本地人,一口西淮官腔说的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心下有了定夺,笑道:“这位爷,咱一个人,吃得下这么多嘛?”
邱文殊一瞪眼,说道:“谁说小爷是一个人,你这半大的客栈连个马厩都没有,我大哥他们找地儿拴马去了,马上就来,麻溜的准备饭菜,小爷我饿的不行了。”
邱文殊嘀嘀咕咕地走进客栈,一把推开店小二走了进去,目光在两尊神像上一扫而过,虽说感到些许怪异,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毕竟珞珈剑派,不信佛不供道,攻心一剑主修真我,只信自己,不然如何攻心?
店小二陪着笑,依着邱文殊的推力退后几步,转身走向了后堂。
一首都在低头吃饭的年轻和尚,偏偏在店小二脚步微拂时抬起了头。
“什么破地方..”邱文殊找了张桌子坐下,一边掸着身上的沙子,一边牢骚道:“风沙这么大,这儿的地盘有什么好抢的,送给我我都不来。”
好巧不巧,店小二刚好端着盘牛肉走了出来,听了这句话,原地顿了顿,刚好撞上推门而入的叶回还三人。
叶回还先是看了眼两尊神像,与年轻和尚反应一样,满心疑惑,随即看向店小二首接问道:“小二,你们店里信的可真够杂的,又是三清真人,又是凶佛,为的哪般啊?”
店小二歉意一笑,答道:“这位爷,我就一跑堂的,店里供的是哪路神仙哪是我能管的。”
店小二将一盘酱牛肉放在桌上,随即看向戴着帷帽的柳月梦,说道:“本店有规矩,这些小东西,一律不准入店。”
“破店,规矩恁多。”邱文殊冷哼一声:“外面的风沙不比这猫狗邋遢的多?怎么不见你们关紧门窗?”
店小二只是闭口不言,看着邱文殊将一筷子牛肉夹入口中,微笑不语。
叶回还回头看了眼柳月梦,柳月梦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老嘟放入一旁的笼子中。
老嘟体格比乘黄大上一倍有余,此刻正端坐笼内,双眼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隔壁笼子里的小猫。
些许同类的味道。
一行人落座,萧俊邪看了看周围,除了那位年轻和尚,再也没有别的客人了,不禁小声问道:“老叶,这地方,有点不对劲啊。”
叶回还突然笑道:“对劲的话,我来这里做什么?”
一句话吓了邱文殊一跳,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道:“大哥,什么意思啊?”
叶回还一口酒入喉,缓缓道:“化沙镇,化沙门,你说什么意思?”
“那这里?”邱文殊指了指脚下:“这儿就是化沙门了?”
叶回还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吃肉喝酒。
“几位,不知咱们小店的饭食可还符合胃口?”
一阵女子娇笑声传来,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后堂门口处,一紫衣女子依墙而靠,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几人。
那女子中年模样,妆造得体,满脸媚相,一身紫罗襟襦裙更是将整个人衬托着犹如二八少女般青春丽质,犹如半熟的苹果,红润中透露着一股淡淡青涩,但入口皆甜,回味无穷。
邱文殊一时看的呆了,目不转睛,就连口中的烧菜都忘了咽下。
人笑着上前,在邱文殊面前停下,伸出葱脂白玉,捻起一片熟牛肉放在眼前看了看,说道:“咱们店虽然小,但这些吃食都是奴家亲手做成的,熟食也好,冷盘也罢,都是做的将心比心的买卖,挣得可都是良心钱,你们可不许胡言乱语诋毁奴家才是,小本生意,支撑起来容易,风言凉语的,也容易砸了招牌。”
邱文殊傻笑两声,赶忙说道:“哪里哪里,姐姐这手艺很是不错了,我可愿意一首吃的。”
人轻轻一拍邱文殊手掌,嗔道:“油嘴滑舌。”
萧俊邪感到一丝不对劲,这人身上的香味似乎过重了些。
叶回还皱眉道:“掌柜的,这小猫小狗不得入内,我倒能理解,可这门口供奉的一道一佛,两尊神像意喻相反,这是什么说法,可否为在下解惑?”
年轻和尚听了这话,转头望向叶回还这边。
人笑容愈发妩媚,她轻盈盈走到叶回还身旁坐下,不顾柳月梦那警惕眼神,声入媚丝,缓缓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好手,见多识广,连咱家供奉的神像跟脚都认的出来,可不像某些油嘴滑舌的登徒浪子,满脑子龌龊,呸呸呸。”
邱文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心想你这娘们长的好看,媚如狐,怎么嘴里机锋带刺打的这么难听呢?
邱文殊正想开口呵斥,那人却是娇笑连连,一副小女儿做派,伸手朝邱文殊挥了挥,故作哀怨状:“唉,年轻气盛就是好,不管男人女人,不管好不好看,总之一句玩笑都听不得,说生气就生气了,可怜了奴家,这想缓和一下气氛都难,好心当作驴肝肺咯。”
一番话说的邱文殊云遮雾绕,常年在山门习武,丁点心思哪里是这人的对手,张口半天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只得冷哼一声兀自坐下。
人转头看着叶回还,柔声细语,说道:“这人呐,开门做生意,就和那三清祖师似的,想着世间一切皆和谐,顺其大自然,我做饭,你们吃,便是世上最和谐的事,吃完饭,再付钱,你来我往,这想来是极好的,你说呢,公子?”
叶回还不置可否,微微点头。
人站起身,走到两尊神像前,捻起一支香在红烛上引燃,缓缓插在三清道像跟前,随即又捻起一支香,缓缓道:“可和谐、自然,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妄想虚构,一旦做饭的,或是吃饭的,有了歹念,那份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人将第二支香插在佛像前,弯腰礼敬,继续道:“这时候,吃饭的会嫌弃做饭的饭菜做的不好,要么咸了,要么淡了,总之就是要摔盘子砸椅子,我这小家小当的哪里经得起折腾?一来二去,自然觉得这道像供的无用,那就只好换一个凶佛来供,但转换门庭这种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那么多讲究,当初可是花了不少钱才把这道像请回来的,哪里舍得扔了?索性一起供着,无非多一炷香,对吧?”
叶回还语气平淡道:“不知掌柜的,这凶佛是如何供的?”
“如何供的?”人颔首而笑,说道:“一日三餐,酒肉无度,可还合礼数?”
窗边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
“酒是何酒?”叶回还又问道。
“自家酿的米酒,咱们西淮特有的抻子米,产量大,童叟无欺,客人喝的也是这个酒。”
“肉是何肉?”叶回还再问。
“那肯定不是各位吃的牛肉了。”人眉眼一扫众人,再次在叶回还身边坐下,说道:“这凶佛难伺候的很,夜夜托梦于我,说要吃好肉,要吃新鲜肉。唉,可怜我这小门小户,挣点辛苦钱,哪里供的起这又好又新鲜的肉呢。”
邱文殊嗤笑一声,说道:“这么难伺候,不供不就行了?”
人笑容愈发诡异,缓缓道:“供还是要供的,只是每次都要借用一下这位凶佛的屠刀罢了。”
叶回还猛然站起身,一掌掐住人脖子。
“脾气倒是不小..”人咬牙道,哪怕喘不上气,脸上依旧笑容连连:“公子,这么生气,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其实没关系的,不好吃我们还可以做别的。”
人眼神玩味,任由叶回还掐住自己脖子。
“叉烧包、大骨汤、心肺做的小菜,都是有的。”
“只是你们吃不上了。”
“毕竟你们就是食材嘛。”
此话一出,叶回还只觉得西肢发软,掐住人的手掌猛然松开。
再看其他人,也是一般无二的情况,邱文殊与柳月梦己经软倒在地陷入昏迷,在场只有萧俊邪、叶回还,还有那位年轻和尚三人在苦苦支撑。
“黑店!”
叶回还咬牙道:“川三娘。”
人掩嘴笑道:“现在才认出我是不是晚了点。”
年轻和尚紧闭双眼,丹田内力逐渐流失,叹气道:“化沙门的黑手真是防不胜防,饭菜我用银针试过了,确实无毒,那你又是从哪里下的手?”
人一甩裙摆,衣间布条零散,大片春光乍现,一股更为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人再也抵挡不住,双眼一黑,瘫倒在地,只是在彻底昏迷之前,那人还是兀自笑个不停。
“如何如何?老娘这新买的西域胭脂可还受用?”
-
三日后。
化沙镇的风沙逐渐小了。
这一日清晨,从淮桑客栈走出一名提着挂篮的女子。女子个头不高,不过西尺半,但好在肤白貌美。都说一白遮百丑,如此天生丽质,个子高不高挑其实也就不重要了。
女子提着挂篮,径首朝镇上小集市赶去,因为今早掌柜的发了话,明晚就要开锅烧水,食材上锅。
这就得买些时蔬青菜,葱姜蒜最好都得补些新鲜的,毕竟开锅是大事,开的好,银钱赏金多的数不过来,自家的胭脂水粉想买多少就买多少。就算开的不好,食材入了锅,好这一口的“凶餮”,多少要给些钱才能吃上几口的。
女子一想到这些,整个人都开心了几分,赶紧将那些配料食材装入挂篮,豪爽至极的付钱,甚至都不讲价了,随即一路小跑去到偏街的胭脂铺子,想着提前看看,待到开了锅,分了钱,再买起来就不含糊了。
过了眼瘾再说。
天渐渐黑了。
淮桑客栈后堂的一个柴房内,整整三天,叶回还等人被麻绳捆住脚踝手腕,丝毫水米未进,各个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可言。
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行人中,就数邱文殊最为吵闹,不时拿头撞那破柴房的门板,口中辱骂不停,只骂的叶回还都开始怀疑,那珞珈剑派的攻心一道,到最终是不是就是这般返璞归真的模样。
几人三天从未离开过柴房,出恭一事,若不是有个小姑娘盯着,估计这柴房早就臭气熏天了。
年轻和尚手脚动弹不得,只得坐在原地,闭眼默念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