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噩梦总以玻璃碎裂声开场。
我会看见自己躺在医院的急诊室,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时,我正盯着右手腕的玉镯发呆。血污渗进和田玉的冰裂纹里,像在羊脂白上绣了张猩红蛛网。这个传了三代的玉镯套在我手腕上时,妈妈曾说过裂纹是祖先替我挡过灾的印记。
金属托盘落地的脆响让我浑身痉挛。当护士弯腰捡拾器械时,白大褂摩擦的沙沙声突然与那个雨夜重叠——黑西装男人用砂纸般的嗓音说"王小姐最好识相",尾音混着雨水砸在柏油路上的声响。我本能地蜷缩进轮椅,石膏包裹的右臂撞到扶手,疼痛如电流般窜上后颈。
类似这样的场景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午夜惊醒浑身是汗,就再也睡不着了。我起身踱步再去看看儿子和父母是否安好,睡得怎么样。
我如同幽灵一样站在窗口望着一片漆黑的室外,世界安静得就像只有我一个人。我自己学过心理学,我知道靠我自己的毅力无法扛过去了,我需要专业的治疗。
"王小姐?"心理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诊室里的加湿器吐出白雾,"你又在闪回了。"
我盯着他镜片上的反光,那里面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眼窝深陷如被掏空的蜂巢。第七次心理咨询,我依旧数着窗帘的褶皱,那些波浪形的阴影总让我想起看守所铁窗的栅栏。
每次的治疗过后就是拎着一袋药,拖着依然沉重的步伐往回走。
每当有黑色轿车从身边驶过,我便会僵在原地,掌心掐出血痕才能遏制住尖叫的冲动。曾经最爱去的旧书市场如今布满陷阱——穿皮夹克的男人转身时,后腰露出类似手枪轮廓的凸起,其实不过是别着的对讲机。
我开始收集玻璃碎片。浴室镜子的、窗台的、打碎的马克杯的,将它们藏在饼干盒里,月光下堆成微型水晶宫。有次母亲打扫房间时碰翻盒子,碎玻璃划破她手指的瞬间,我竟有种诡异的快意。
"端端,吃药了。"母亲的声音像隔着重度雾霾传来。奥沙西泮在舌底化开苦味时,我盯着她新染的栗色头发,发根处窜出的银丝仿佛某种正在蔓延的病毒。我机械地接过药,吃完就是昏昏沉沉睡去,然后中途被噩梦惊醒,如此反复。
我还能好起来吗?
法院第三次传唤那天,我在证人席呕吐不止。被告席上穿囚服的男人有张平平无奇的脸,眼尾下垂像条温顺的老狗。但当法警押他走过我身边时,他突然勾起嘴角,露出左侧犬齿的金色镶面。他说他会回来找我的,我跑不掉的。
我的眼神里满是不安和惊恐,反复嘟囔着,怎么办,怎么办,我的瑞瑞怎么办?
我开始在超市货架间迷路。膨化食品包装袋的脆响会突然变成骨骼断裂声,冷鲜柜的白雾升起时总浮现出诊所那台老式制冰机。有次在生鲜区看到剖开的鱼腹,粉红色内脏让我想起玉镯碎裂时手腕翻出的肌腱,扶着购物车干呕时,导购员偷偷往我筐里塞了包话梅。
失眠最严重的那周,我拿出了我所有的考过的证书,教师资格证,讽刺的心理咨询师证书,保险从业人员资格证,大学毕业证······我把证书塞进碎纸机时,母亲冲进来抢下残片,碎纸边缘把我们手指都割出了血。我己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母亲的哭声把我拉回了现实。苍老的脸庞满是泪痕,消瘦的身形,我看了无比心疼,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抱着母亲哭了起来,母亲如同幼年时对我一般,拍打着我的肩膀,安慰着我:“己经没事了,好起来了,好起来了。”
转机出现在深秋的雨夜。当我第一千次从溺水的噩梦中惊醒时,瞥见窗台有团灰影。被雨淋透的幼猫正在啃食我打翻的安眠药,玻璃碎碴在它爪下泛着磷火似的微光。抱它去宠物医院的路上,小家伙抓破我手背的疼痛异常真实,温热血珠渗进掌纹时,我第一次在户外没有注意过往车辆。
兽医说这是只三个月的狸花猫,右前爪有旧伤。给它清创时我死死盯着手术灯,首到瞳孔刺痛也不敢闭眼——上次见到这般雪亮的光,是警察破门而入时的手电筒光柱。但这次没有砂纸般的嗓音,只有猫咪微弱的呼噜声,像台年久失修的老旧收音机。
我叫它"裂纹",因为玉镯断成三截时,父亲曾说万物都有裂痕。它总爱趴在我打石膏的右臂上,隔着纤维玻璃舔舐根本不存在的伤口。有次它碰倒饼干盒,碎玻璃洒了满地,我正要发作时,裂纹却将最大那块和田玉碎片推到我脚边,月光下断面泛着的光。
我开始用环氧树脂粘合玉镯。胶水刺鼻的味道常让我想起诊所的碘伏,但裂纹总在此时跳上工作台,用尾巴扫落我手边的安定药瓶。当第三块碎片归位时,树脂里泛起细小的气泡,像封存了无数未说出口的尖叫。我的身边就这样多了一个小猫,它甚至更像我的跟班,做什么都跟着。我晚上失眠的时候都是它陪着我,那亮亮的眼睛就是我黑夜里的灯光和希望。晚上我睡不着就睡不着,我不刻意逼自己睡觉,正视自己,裂纹陪着我一起“熬夜”。我们一起看书,一起吃东西,一起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白天的裂纹最爱在我脚边打呼噜,我累了就也陪着它睡一会。慢慢地我能睡一两个小时没有噩梦的觉了,我只要听着裂纹的呼噜就很安心。
母亲经常拉着我一起出去散步,让我接触自然,接触人群。母亲指着天空让我看,阴云裂开缝隙,阳光如树脂般倾泻而下,裂纹在我怀里打了个带着颤音的呼噜。玉镯轻轻磕在护腕钢板上,发出类似风铃的声响。我知道那些裂痕永远不会消失,但或许就像父亲说的,那正是光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