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夕阳斜照，崔临渊赤着上身扛起倒塌的梁木，脊背鞭痕与青筋在汗水中泛着古铜光泽。
李萱挽着染灰的广袖，正将最后半袋粟米倒进老妪的粗陶瓮，忽见两个孩童追着滚落的麦粒奔来，忙用裙裾兜住，“仔细硌了牙——”话音未落，己被崔临渊拦腰抱起。
“殿下千金之躯，倒比这断壁残垣更需修缮。”
他笑着将人放在新砌的磨盘上，指尖拂过她裙角被碎石勾破的裂口。远处三十工匠正喊着号子竖起粮仓横梁，声浪惊飞檐下衔泥的春燕。
李萱踢着悬空的绣鞋，忽地扯散他束发的草绳，“崔将军垒墙的手艺，倒比砍人头颅熟稔。"三千青丝垂落他肩头，“莫不是天生该当个泥瓦匠？”
崔临渊握住她捣乱的手，“末将十三岁手刃第一个仇人时，血溅在《盐铁论》扉页上。”他忽然指向正在夯土的流民，有个跛脚少年正用断刀雕着木犁，“而今见他们用陌刀熔铸的犁头破土，方知殿下说的'拾穗'，原是这般滋味。”
暮色漫过新挖的沟渠，李萱望着渠水倒映的万家炊烟，忽觉颈间麒麟锁轻颤。
她想起那日在长安，她将牡丹别在他胸甲裂痕处，指尖触到甲胄下温热的肌肤，“崔临渊，我要你一句真话。”
“若我要你舍了复仇，与我做这乱世的拾穗人——" 彼时满街烟火倏然寂静，他摘下面具的瞬间，曲江池的月光忽然穿透记忆，“捡一穗被马蹄踏碎的麦子，护一朵被战火灼伤的花，你可愿？”
“报——史思明立武氏女为贵妃！”传令兵的声音惊散往事。
李萱指尖的麦穗倏然落地。她望着驿道尽头卷起的尘烟，恍惚见十二岁那年的武灵微在宫墙下放纸鸢，金线描的凤纹掠过太液池，与如今太原城头新绣的日月纹重叠。
“阿娘教我们下棋时，总说武周凤翼必要覆了李唐龙鳞。”她忽然轻笑，将麦粒嵌入城墙裂缝，“却不知这邺城的土，偏要拿麦根来缝。”
崔临渊忽然扳过她双肩，沾着泥灰的拇指抚过她眼尾，“当年安乐公主逼我立血誓时，曾说仇恨是烙进骨头的刺青。”
他引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旧伤疤下心跳如擂鼓，“而今这里刺着的，是那在曲江亭抛的鱼食——”
晚风送来孩童嚼麦饼的脆响，混着更夫调试新刻漏的叮咚。李萱忽然踮脚咬住他喉结，在血脉搏动处呢喃，“那我便要你拿敌酋首级当酒瓮，盛满邺城新酿的麦酒。”
城墙忽传来欢呼。
两人转头望去，见那跛脚少年犁开了第一垄田，翻出的沃土里竟混着半枚生锈箭镞。崔临渊解下佩刀掷给工匠，“熔了铸成镰刀——要九齿的，利过史思明的九环刀。”
星河初现时，李萱对着太原方向撒了把麦粒。崔临渊从身后拥住她，战袍裹着两人身影投在城砖上，恰似一株并蒂麦穗扎根在裂痕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