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终于慢吞吞地碾进了朱家村。村子里静得可怕,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了寻常乡村应有的鸡鸣狗吠和人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些甚至用粗大的木杠从里面死死顶住。破败的土墙上,残留着一些早己褪色、字迹模糊的标语碎片,在死寂中更添几分荒诞与压抑。
唯一能证明此地并非空城的,是空气中飘荡着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劣质油脂和某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
“哐当!”
一声突兀的巨响打破了死寂,是从村口旁边一座稍显齐整的院子——看格局像是大队部或村长家——里传出来的。 紧接着,一个气急败坏、带着哭腔的破锣嗓子嘶吼起来:“快!快藏好!藏瓷实喽!那遭瘟的玩意儿又来了!它…它专挑细粮吃啊!我的老天爷!”
葛二蛋和嫖小翠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嫖一星则眯着眼,手指捻动铜钱的速度更快了。
三人无声地跳下驴车,动作轻捷。葛二蛋把驴拴在村口老槐树那干枯的树干上,那驴立刻把头埋低,浑身微微发抖,连响鼻都不敢打了。
他们循着声音,悄无声息地摸到那院子虚掩着的破木门前。葛二蛋凑到门缝边,一只眼睛往里瞄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一个滚圆的胖老头,穿着件脏兮兮、沾满泥土的蓝色干部服,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污迹斑斑的白汗衫,肚子滚圆得像个塞满粮食的麻袋。他正是朱家村的村长,朱一吨。此刻他脸上涕泪横流,五官因极度的恐惧和慌乱扭曲着,正手脚并用地在地上一个半开的土窖口忙活。旁边丢着几个空瘪的麻袋。
只见朱一吨抓起一把混杂着沙土的麦粒,看也不看,就往自己那条宽大的、打着补丁的蓝布裤子的裤裆里猛塞!一边塞一边神经质地念叨:“藏…藏裤裆里…裤裆里最保险!它总不至于扒老子裤子吧?啊?老天爷开开眼吧!” 麦粒顺着裤管簌簌地往下漏,他却浑然不觉,肥胖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剧烈颤抖着,汗水浸透了后背的汗衫。
他旁边,几个村民更是乱成了一锅滚沸的粥。
村民朱一只,瘦得像根竹竿,正拼命往嘴里塞一个硬邦邦的玉米面窝头,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鸡蛋,噎得首翻白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还在拼命往下咽,仿佛要把自己噎死才能保住这点口粮。
朱天星,一个半大后生,则死死抱着自家唯一一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躲在一个破水缸后面瑟瑟发抖,嘴里念念有词:“看不见我…看不见我…鸡啊鸡,你可得争气,别叫唤…” 那老母鸡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连“咯咯”声都没有。
朱小苗,一个扎着两条枯黄辫子的小丫头,大概只有七八岁,吓得小脸煞白,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干瘪发黑的菜窝头,缩在墙角,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朱有标和朱有来两兄弟,则合力抬着一个沉甸甸、盖着破麻袋片的瓦瓮,脚步踉跄,慌不择路地往院子角落的柴火垛后面挪动,似乎想把那瓮藏起来。瓦瓮里散发出浓郁的、甜得发腻的劣质油味,还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食物腐败又经过油炸的怪诞气息。
整个院子,弥漫着一种极致的、源于饥饿和未知恐惧的疯狂与绝望。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呜咽和粮食、物件被慌乱藏匿时发出的窸窣碰撞声。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点,朱一吨几乎要把自己那条宽大的裤子彻底塞爆之时——
呼!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死寂的院子。这风阴冷刺骨,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中间还夹杂着一股极其清晰、勾人馋虫却又莫名诡异的——新鲜肉包子的香气!
“嗷——!”
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嚎叫猛地从村子东头炸响!那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和贪婪,瞬间撕裂了院子里暂时的混乱。
“来了!它来了!”朱一吨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裤裆里最后一把麦粒“哗啦”全撒在了地上,他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下去,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朱一只吓得“呃”一声,终于把那卡在喉咙里的窝头咽了下去,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朱天星怀里的老母鸡终于挣脱出来,“咯咯哒!”地尖叫着,扑棱着翅膀没头没脑地乱飞乱撞。朱小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而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随着那声嚎叫和包子味的怪风卷过,朱有标和朱有来抬着的那个大瓦瓮猛地一晃,“噗”地一声轻响,瓮口覆盖的破麻袋片被顶开一小角,一只油光发亮、热气腾腾、足有拳头那么大的白胖肉包子,竟然从瓮口滚落出来,“啪叽”一声掉在满是尘土的地上!那包子皮雪白松软,还冒着丝丝热气,浓郁的肉香瞬间压过了那股怪异的甜腥,真实得可怕,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
“包子!我的包子!”朱有标失心疯般地扑过去想捡。
“别碰!蠢货!”朱有来惊恐地拉住他。
“妖孽!哪里走!”
一声清叱如惊雷炸响!是嫖小翠!她不知何时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上了院墙,身形在低矮的土墙上站得笔首,腰间的子弹壳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她眼神如电,死死锁定村东头某个方向。
几乎是同时,葛二蛋也动了!他猛地推开虚掩的院门,一个箭步窜进院子,桃木剑在手中挽了个凌厉的剑花,口中大喝:“呔!何方妖物在此作祟!速速现形,让你葛爷爷超度了你!”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冲劲,试图驱散院子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瘫在地上的朱一吨、咳嗽的朱一只、护鸡的朱天星、哭泣的朱小苗、抢包子的朱家兄弟……院子里所有陷入各自疯狂状态的村民,动作、声音,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脑袋,带着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恐、泪水、鼻涕和疯狂,以一种极其僵硬、极其缓慢的姿态,齐刷刷地扭了过来。他们的目光,空洞、呆滞,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和茫然,聚焦在院门口那个手持木剑、一脸“替天行道”模样的葛二蛋身上。
风,停了。
连那只在院子里乱扑腾的老母鸡,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只翅膀半张着,僵在半空,喉咙里只发出半声短促的“咯…”,便彻底没了声息。
整个朱家村,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只有那股混合着劣质油脂、甜腻腥气和新出炉肉包子味的诡异气息,在凝固的空气中,无声地、粘稠地弥漫、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