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陈奕蹲在墙根儿抽烟,裤兜里的半张便条纸硌得大腿生疼。这张泛黄的纸边角卷得像晒干的荷叶,铅笔字被磨得发灰,可只要凑近了看,还能看见“苗妍”两个字底下,当年被泪水晕开的小墨团。
那是九八年夏天,十七岁的陈奕之抱着湿透的数学卷子往家跑。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他猛地刹住脚,就看见穿白裙子的苗妍蹲在老梧桐树下。她的裙摆浸在水里,正用草茎拨弄一只浑身湿哒哒的雏鸟。
“它掉下来了,爸妈都不管它。”苗妍抬头时,睫毛上挂着雨珠,像沾了露水的蝴蝶翅膀。陈奕后来无数次想起这幕,总觉得那天的雨不是雨,是老天爷往他心里泼了盆温水,连带着空气里都是槐花混着皂角的香。
他脱了校服外套罩在雏鸟上方,两人蹲在树下守了半小时,首到鸟妈妈衔着虫子回来。苗妍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塞给他,糖纸是橘子味的橙黄色,“给你,补补脑子,看你跑起来像被鬼追似的。”
二零零二年冬天,陈奕的手指被冻得发紫,怀里揣着二十颗橘子硬糖,在便利店门口首跺脚。店员看他来来回回晃了五趟,终于忍不住问:“小伙子,你到底买不买?”
他要凑齐三十种糖纸。苗妍!说,等折满三十罐星星就嫁给他。此刻姑娘正在巷尾的文具店当收银员,玻璃窗上结着冰花,她呵着白气擦货架,马尾辫扫过红围巾,像只在寒风里晃啊晃的小灯笼。
“又去搜集糖纸啦?”傍晚关店时,苗妍看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笑出小梨涡。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忽然想起上星期她感冒发烧,自己冒雪去买药,回来时睫毛上结了冰碴,她捏着他的脸说:“陈奕,你像个会动的雪人。”
那天晚上,他们窝在小满的小屋里折星星。台灯罩着粉色纱巾,暖黄的光里,苗妍的指尖在糖纸上翻飞。“以后咱们的婚房,要挂一整面墙的星星。”她忽然抬头,发梢扫过他手背,“你说,星星会梦见自己变成流星吗?”
结婚后租的小屋在顶楼,厨房小得转不开身,陈奕却觉得那是这辈子最有烟火气的地方。二零零三年春天,苗妍第一次煮粥就把锅糊了。
“完啦,咱们要吃‘黑暗料理’了!”她举着木勺手忙脚乱,锅底的粥结着黑黢黢的痂,冒出来的烟带着焦糊味。陈奕关掉火,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没事,我带了秘密武器。”
他变戏法似的摸出袋白糖,撒进粥里搅啊搅。两人捧着碗坐在地板上,晨光从纱窗漏进来,落在苗妍
鼻尖的面粉上——早上她学做包子,面团发得太好,扑了满脸。
“以后我负责煮糊,你负责加糖。”苗妍舀起一勺粥,忽然笑出眼泪。陈奕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却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好得能看见岁月在眼前慢慢展开,像张刚铺开的糖纸,等着他们往上画星星。
秋天的风总是来得突然。那天陈奕握着苗妍的手进产房,她的指甲掐进他掌心,却还笑着说:“别怕,我给咱们孩子想好了名字,要是女孩,就叫糖糖,像糖纸一样甜。”
手术室的灯亮了又灭,护士捧着病历本出来时,他先看见纸上的“难产”两个字,像两滴浓墨砸在宣纸上。“保大还是保小?”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苗妍在昏迷中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后来他怎么都想不起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苗妍松开手的瞬间,走廊尽头的窗户吹进一片梧桐叶,正落在她床头的保温杯上——那是今早她装了小米粥让他带着的杯子,说中午要喝他煮的粥。
现在陈奕坐在医院长廊的旧木椅上,手里攥着半张便条纸。这是昨晚整理遗物时在抽屉深处发现的,纸页上记着他们从相恋到结婚的零碎小事,最后一段写着:“2003.秋,她抓着我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字迹在这里被洇开大片墨渍,像是写的时候哭了很久。他想起苗妍总说,生活就像糖纸,看着光鲜,摸起来才有折痕。他们的折痕里,有橘子糖的甜,有糊粥的苦,还有三十罐没折完的星星,永远停在了第二十九罐。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阳光,把纸页照得半透明。陈奕忽然看见,在“糖糖”两个字旁边,有行极浅的铅笔字,像是后来补写的:“如果没有糖纸,星星是不是就不会碎了?”
他把便条纸折好放回裤兜,起身时看见窗外的老槐树,花瓣正扑簌簌落在地上。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某个病房的家属正在笑,笑声混着消毒水的气味,像极了那年夏天,巷口的蝉鸣和橘子糖的甜。
这半张纸太轻了,轻得能被一阵风卷走;又太重了,重得像压在胸口的一块砖,每呼吸一次都带着钝痛。可陈奕知道,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像部没拍完的老电影,胶片上泛着旧旧的黄,每一帧都刻着两个人的烟火人生。
或许爱情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剧情,而是那些藏在便条纸里的琐碎:是她蹲在树下救雏鸟的白裙子,是他在零下三度搜集的糖纸,是糊掉的粥和面粉鼻尖,是最后那只松开的手,和永远停在秋天的风。
他摸出兜里的烟,点燃,看火星在风里明灭。巷口传来孩童的笑声,某个穿白裙的姑娘走过,他猛地抬头,却只看见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像谁在轻轻翻动一张泛黄的便条纸,那上面的字迹虽淡,却永远不会被岁月磨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