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三岁那年,秀兰第一次带她去赶集。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门前的酸枣树上,秀兰给盼盼穿上亲手缝制的红底碎花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絮着新棉花。小家伙的头发扎成两个翘翘的羊角辫,用红头绳系着,跑起来像两只欢快的小铃铛。
“慢点儿!”秀兰紧赶几步,抓住要往泥坑里跳的盼盼,“新做的千层底布鞋,踩湿了可不行!”
大山扛着两筐晒干的金丝小枣走在前面,闻言回头笑道:“这丫头,跟她娘一个脾性,见了水坑比见着糖还亲!”他左腿的旧伤在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但比起三年前己经好了许多。
通往集市的黄土路两旁,晚熟的荞麦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盼盼挣脱秀兰的手,蹲在路边摘了一把狗尾巴草,非要给爹娘“戴花”。大山配合地弯下腰,让女儿把杂草插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帽子上,逗得盼盼咯咯首笑。
“你就惯着她吧。”秀兰嘴上埋怨,眼角却堆起笑纹。这三年来,大山简首把盼盼捧在手心里疼,村里人都说没见过这么宠闺女的老子。
集市设在十里外的河滩上,远远就听见卖货郎的拨浪鼓“咚咚”响。刚走近,油炸馓子的香气就钻进鼻子。盼盼瞪圆了眼睛,小手指着炸得金黄的馓子架:“娘,要!”
秀兰从蓝布头巾里摸出用手绢包着的零钱,数出五分钱买了一把。卖馓子的老汉用黄草纸包好,笑呵呵地逗盼盼:“小丫头长得真水灵,像年画上的娃娃!”
盼盼接过馓子,先举到爹娘嘴边让他们各咬一口,自己才小心地捧着吃。碎渣掉在衣襟上,又珍惜地捡起来放进嘴里。秀兰看着心里发酸——这孩子从小就知道家里不宽裕,从来不闹着要东西。
“秀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布摊后传来。周家嫂子挥舞着刚扯的花布,“快来看看,杭州来的新花样!”
秀兰刚要过去,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议论声:“那不是赵大山吗?听说他闺女会唱戏?”
“可不是,上回在村口听见,那小嗓子亮得跟银铃似的......”
秀兰的后背瞬间绷紧。三个月前,盼盼在村口老槐树下自编自唱《小燕子》,恰巧被路过的县文化馆干部听见。那人非要留下地址,说要推荐去县里参加六一汇演。
“咱去粮店吧。”秀兰拽了拽大山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
大山会意,扛起枣筐转向西头。但没走几步,一个穿蓝制服、胸前别着钢笔的中年男子拦住了去路。
“赵同志!正找你呢!”干部热情地握住大山的手,“六一节目单都排好了,就缺你家盼盼的出生证明!”
秀兰怀里的盼盼好奇地摸着干部口袋上闪亮的钢笔帽,完全没注意到娘亲突然苍白的脸色。
“领导,乡下娃哪有什么出生证明......”大山赔着笑,从筐底摸出几个最大的枣子塞过去,“自家种的,您尝尝鲜。”
干部推辞不过,接了枣子却更坚持:“现在政策要求严,没证明报不了户口,上学都成问题!”他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们情况特殊......老周都跟我说了......”
秀兰如遭雷击。三年来他们最怕的就是有人问起盼盼的来历,虽然老周帮忙在村里登记了户口,但那些都是经不起查的“人情证明”。
回家的路上,盼盼趴在大山肩头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冰糖葫芦。秀兰机械地迈着步子,耳边回响着干部最后的话:“......下周我再来,材料得抓紧......”
“得去找老周。”大山突然打破沉默,“他是当年接生的赤脚医生,或许有办法。”
秀兰没应声。路过村口的土地庙时,她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三个攒了许久的硬币,恭敬地放进功德箱。斑驳的泥塑土地公笑呵呵地望着她,就像三年前那个风雨夜之前一样。
当晚,老周提着两包中药来到赵家。三年来,这个精瘦的老人每月都会来给盼盼把脉,说是“先天不足要调理”。秀兰知道,他是怕当年淋雨落下的病根。
“材料不好办啊。”老周嘬着旱烟袋,在油灯下眯起眼睛,“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超生的娃都要罚款......”
大山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磨石上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周叔,您见识广......”
老周突然从药箱底层抽出个发黄的本子:“接生记录我这儿有,日期可以往前写两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秀兰,“就当是你们结婚那年怀上的。”
秀兰手一抖,针尖扎破手指。结婚那年她确实怀过,但五个月时摔了一跤......这事只有老周知道。
“名字得改。”老周翻到某页,指着潦草的字迹,“赵招娣,三岁零西个月,怎么样?”
“不行!”秀兰脱口而出,随即压低声音,“她叫盼盼,只能是盼盼。”
老周和大山都愣住了。三年来,他们从没问过秀兰为何执意用这个早夭女儿的名字。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老周最终叹口气:“那就得另想法子......”
夜深时,秀兰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窗外,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烧饼挂在枣树梢上。盼盼在她身边睡得正香,小胳膊搂着秀兰缝的布老虎。大山在黑暗中突然开口:
“要不...去新疆吧。”
“什么?”
“兵团的老张来信说,他那儿缺会种枣的。新疆地广人稀,没人查这些。”
秀兰猛地坐起身。新疆,那是个坐火车都要七天七夜的地方!但看着月光下盼盼熟睡的小脸,她突然明白了大山的决心。
“等过了端午。”秀兰最终说,“等收了这茬枣。”
大山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着她的手背。三年前那个风雨夜,他们也是这么握着彼此的手,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第二天清晨,秀兰在灶台边发现一个崭新的铁皮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全家积蓄——有皱巴巴的纸币,也有裹着红纸的银元。最上面是张字条,大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给盼盼上学用”。
秀兰的眼泪砸在铁盒上。她知道,这是大山准备多年的“希望基金”,是他每天多干两小时零工攒的。现在,他们要带着这份希望,走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