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像一块浸满了血的破布,死死捂住了这座城市的喉咙。李默猫在断壁残垣后,枪管抵着碎石缝里钻出的半株蒲公英——那点嫩黄在焦黑的瓦砾堆里晃得他眼睛疼。
远处又传来炮弹落地的闷响,气浪掀着碎砖往他背上砸,他却盯着怀里那个用油布层层裹紧的长条形包裹,手指无意识地着布角磨出的毛边。
这是第三天了。从他在炸毁的百货公司废墟里刨出这个落满灰尘的木箱起,血腥味似乎就钻进了棉布的每一个针脚。木箱上还钉着块模糊的木牌,能辨认出“一华婚纱”西个字,笔画间嵌着暗红的斑点,像干涸的血。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带在身上,连队早就打散了,班长临终前塞给他的手雷还挂在腰上,冰冷地硌着皮肉,而这个轻飘飘的包裹却重得让他迈不开步。
“李默!往左撤!鬼子摸上来了!” 沙哑的吼声从左侧断墙后传来,是同村的狗剩。他抹了把脸上的灰,刚要猫腰移动,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巷口闪过一抹白。
那不是硝烟的灰白,也不是绷带的惨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微光的白。在这片被战火烤成焦黑色的世界里,那抹白像突然划破乌云的月光,让他瞬间定住了脚步。
他眨了眨眼,以为是连日疲劳产生的幻觉,可那抹白却动了,伴随着细碎的、不合时宜的窸窣声,慢慢飘进了巷口的阴影里。
“你找死啊!” 狗剩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却被他一把甩开。李默端起枪,枪口却没有对准想象中的鬼子钢盔,而是朝着那片诡异的白色移动。
巷口堆满了倒塌的自行车和断裂的木梁,他踩着一辆扭曲的车圈翻过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屏住了呼吸。
一个女人蹲在废墟中央,背对着他。她穿着一件……一件真正的婚纱。
不是画报上那种轻飘飘的纱裙,而是带着挺括衬里的缎面长裙,裙摆上绣着细密的蕾丝花纹,在透过断梁洒下的微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的头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间,背上的婚纱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苍白的后颈。
她手里拿着一枚银质的顶针,正低头专注地缝补着裙摆上一道撕裂的口子,针脚细密而整齐,仿佛周围的枪炮声只是远处的风声。
“你是谁?” 李默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女人猛地回头,手里的顶针“叮”一声掉在地上。那是一张年轻的脸,算不上绝色,却干净得像雨后的石板路,只是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嘴唇也干裂得起皮。
她看到李默胸前的破军装和沾满泥污的钢盔,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把婚纱往身前拢了拢,像护着什么珍宝。
“别杀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怪的镇定,“我只是……想把它补好。”
李默这才看清,她脚边散落着几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各色丝线和几枚磨得发亮的绣花针。不远处还有个瘪了一半的藤箱,箱盖上烫金的“一华婚纱”西个字和他怀里的木箱如出一辙。
“这时候穿这个,不要命了?” 李默压低声音,枪管无意识地垂了下来。他闻到婚纱上有股淡淡的樟脑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这味道让他想起战前镇上那家新开的绸缎庄,母亲曾在那里摸过一块蓝印花布,说等打完仗就给妹妹做件新袄。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捡起地上的顶针,用拇指轻轻擦了擦上面的花纹。“这是我娘的嫁妆,” 她的指尖划过蕾丝边缘,“她说,穿上它的女人,要像婚纱一样挺括,不能被日子磨破。”
她的目光落在李默怀里用油布裹着的东西上,“你怀里……是不是也是‘一华’的?”
李默一愣,下意识地抱紧了包裹。他撕开油布一角,露出里面同样绣着蕾丝的裙裾——那是一件更小的、像是给少女准备的白色礼服。
“是给我妹妹的。”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她十六岁生日那天,说想去城里的‘一华’拍张穿婚纱的照片……” 话音未落,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碎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女人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扑过来护住了他怀里的包裹,自己的后背却被一块飞石擦出了血。
“你疯了!” 李默一把将她拽到断墙后,撕开枪管上缠着的绷带想给她包扎,却被她推开了。
“别管我!” 她指着李默怀里的小礼服,“你看这里!”
借着爆炸的火光,李默看到小礼服的衬里上用银线绣着一行小字:“民国二十七年春,阿月收。” 而女人那件婚纱的内衬里,同样的位置也绣着:“民国二十六年冬,阿莲收。”
“阿月是你妹妹?” 女人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是不是……是不是左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
李默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女人的脸:“你怎么知道?!”
“我叫林莲,” 女人的声音带着颤抖,“三年前,我在‘一华’做学徒,你妹妹阿月常来店里看婚纱,她说她长大了要当老师,结婚时要穿最漂亮的婚纱……” 她的手指颤抖着抚上李默的脸颊,“你跟她长得真像,尤其是眼睛……”
李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起来了,妹妹确实提过店里有个会绣蝴蝶的莲姐姐,说她绣的蕾丝比天上的云还软。可妹妹……妹妹己经在去年冬天的那场空袭里,和镇上的小学一起化成了灰烬。
“她不在了。” 李默的声音像被冻住的冰棱,“被鬼子的炸弹炸没了。”
林莲的手猛地缩回,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婚纱,又看看李默怀里的小礼服,眼泪突然决堤而下,却不是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眼泪滴在婚纱的蕾丝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男人也不在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是国军的兵,去年在淞沪会战……这婚纱是他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说等打完仗就回来娶我……”
她抚摸着婚纱上被飞石划破的口子,“我想着,就算他回不来了,我也要穿着它,去他坟前站一站,让他知道,我还在等。”
巷口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吆喝。李默立刻端起枪,林莲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他们是不是往西边去了?那边有个弹药库,你们是不是想炸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