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年轻时手巧,最擅长用细竹篾编捕鸟的罩子。那时村后的竹林还密,他总能变戏法似的从草窠里拎出麻雀、白头翁,最得意的一次,是在春末的槐树下扣住了只嫩黄色喙尖的小画眉。
“你看这绒毛,金镶玉似的!”小叔把鸟笼悬在廊下,竹条间的小不点儿扑棱着翅膀,嫩黄的爪子抓着横杠,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檐外的天空。我凑过去看时,它正用尖喙啄笼子缝隙,每啄一下,尾羽就紧张地颤一下。
第二天清晨,我被廊下的扑腾声惊醒。只见笼子外的梨树枝上,落着只羽毛油亮的成年画眉,正歪着头往笼里瞧。小画眉一见它,立刻发出急切的“啾啾”声,扑到笼边。
“嘿,母鸟找来了!”小叔趿着鞋跑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块馒头。那成年画眉见人来,猛地展翅飞开,却没飞远,躲在篱笆外的石榴树后,眼珠滴溜溜地转。
等小叔回屋,它又轻轻落回枝头,嘴里竟衔着颗的青梅。它把梅子凑到笼条间,小画眉张开嫩黄的喙,毫不迟疑地啄食起来。果肉的酸意让小画眉眯起眼,却还是贪婪地吞咽着。
“这下好了,免费保姆送上门。”小叔乐得首搓手,把装鸟食的瓦罐往旁边一推,“省得我天天找虫了。”
他靠在门槛上抽烟,看那成年画眉一趟趟飞进飞出,有时衔来野莓,有时是半片嫩叶,每次喂食都格外专注,首到小画眉的嗉囊鼓起来,才悄无声息地飞走。
我也觉得稀奇,每天放学都要蹲在笼前看。那成年画眉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蓝黑色的光,翅膀边缘有圈雪白的纹路,像镶了道银边。它喂食时从不多停留,放下东西就走,眼神却总在小画眉身上打转,带着种我读不懂的固执。
第三天早上,我照例去看小画眉。它没像往常那样在笼里扑腾,而是蜷在笼底,嫩黄的羽毛凌乱不堪,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我心里“咯噔”一下,叫来了小叔。
小叔拨开它的羽毛,探了探温热的身体,又翻看了它的喙:“咋回事?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他把笼子提起来晃了晃,小画眉软软地滚了一下,没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那只成年画眉又落在了梨树枝上。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衔着食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歪着头看向笼中的小画眉。它的羽毛微微炸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咕咕”声,像是在哀鸣。
“奇怪,这母鸟咋不喂了?”小叔嘀咕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昨天它喂的是啥?”
我想起昨天看到成年画眉衔来的梅子,比寻常的青梅颜色更深,果蒂处带着点暗红。小叔一拍大腿,拽着我就往村外的老梅树跑。
那棵树长在悬崖边,枝桠上挂着些紫黑色的梅子——那是村里人从不敢摘的“苦梅”,熟透了也带着剧毒,连山里的野猪都绕着走。
“它喂的是苦梅?”小叔的声音都抖了,“它为啥要毒死自己的孩子?”
后来我在一本旧杂志上读到鸟类学家的文章,才明白那只成年画眉的苦心。当它发现孩子无法挣脱牢笼时,便用自己的方式结束了它的生命。
对画眉来说,翅膀是为天空生长的,当自由被剥夺,活着比死亡更痛苦。那枚毒梅不是残忍,而是母亲给孩子最后的、带着血的自由。
多年后我再回老屋,廊下的鸟笼早己朽烂,梨树枝上偶尔还会落下画眉。它们停在枝头,对着空荡的空气鸣叫几声,翅膀划过天空时,那道雪白的纹路像道闪电。
劈开了我记忆里那个清晨——当成年画眉把毒梅送进笼中时,它眼里或许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决绝的、近乎悲壮的爱。
自由从来不是人类的专属。当小画眉在笼底合上眼睛时,它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天空。而我们总以为用爱编织的牢笼是庇护,却忘了万物生而有翼,不该被任何形式的“为利好”折断飞翔的本能。
那枚烂在笼底的苦梅,至今仍像颗钉子,钉在我关于自由的认知里——真正的爱,是看见它翅膀下的风,而不是用温情把它捆成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