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李怡就从浅眠中惊醒。
偏殿外值守的宦官正在换班,靴底与青砖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轻轻翻了个身,贴身暗袋里的海兽葡萄镜硌得肋骨生疼。
"陛下..."
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李怡屏住呼吸,手指悄悄摸上了枕下的玉带钩
——这是白天混乱中他从御案上顺来的,尖端足够锋利。
"是奴婢,王安。"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怡稍稍放松,但仍保持着警惕:"进来。"
帐幔被轻轻掀开一条缝,溜进来的却不只王安一人。
借着微弱的月光,李怡认出了那个瘦削的身影——令狐绹!
年轻校书郎官袍上沾着泥渍,额角还有一道新鲜的血痕。
"你怎么..."
李怡刚开口就被令狐绹制止。
"陛下恕罪。"
令狐绹从怀中掏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书,
"神策军左军中尉王宗实,愿效忠陛下。"
李怡瞳孔骤缩。
王宗实是马元贽的副手,掌管北衙禁军半数兵力!
他接过绢书,就着月光细看
——上面详细列出了马元贽一党的人员名单、近日密会地点,甚至还有...弑杀武宗的证据!
"王中尉说,马元贽在武宗药中下毒之事,他当时并不知情。"
令狐绹低声道出惊天内幕,"如今见陛下...见陛下圣明,愿戴罪立功。"
李怡指尖微微发抖。
历史上马元贽确实有弑君嫌疑,但从未有过实证。
现在这份供词,不啻于一把能斩断宦官专权的利剑!
"王宗实要什么?"
他首指核心。
令狐绹与王安对视一眼:
"只求陛下亲政后,留他全尸。"
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三人立刻噤声。
待巡逻的宦官走远,李怡迅速将绢书藏入镜袋:
"你如何见到王宗实的?"
"说来蹊跷。"
令狐绹擦了擦额角的血,
"午时见到赤黄旌旗,下官按约去找王校尉,却被神策军扣押。
正惶恐时,王宗实亲自提审,问了下官三个问题。"
"哪三个?"
"一问'日中有何物',
二问'北辰有几星',
三问..."
令狐绹突然压低声音,
"三问'金鱼池水深几许'。"
李怡浑身一震!
这正是他与王安约定的暗语系统。
第一个问题对应马元贽试探他时的回答,
第二个暗指他给令狐绹的玉佩题字,
第三个...
则是今日他在紫宸殿上说的"金鱼打架"!
"王宗实怎会知道..."
"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
令狐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
"他让下官将这个交给陛下,说'故人相赠,物归原主'。"
铜钱入手冰凉,李怡摸到上面有凹凸的刻痕。
就着月光细看,钱背竟刻着一个小小的"怡"字!
一段尘封的记忆突然涌现:
——十岁那年冬夜,小太监马元贽的养子马元实偷偷塞给他一块热糕;
——作为回报,他在铜钱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马元实发誓会永远保护"怡哥儿"...
"王宗实就是马元实..."
李怡喃喃自语。
史书上记载王宗实本姓马,是马元贽的养子,但没人知道他与光王竟有这段渊源!
"陛下,还有一事。"
令狐绹的声音打断了李怡的回忆,
"李德裕离京前,秘密会见了翰林学士韦琮。"
韦琮?李怡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
历史上此人确实是宣宗朝重臣,但此刻还只是个不起眼的翰林学士。
"他们说了什么?"
"下官只探得只言片语。"
令狐绹凑得更近,
"李德裕说'新君非痴,乃大智若愚',韦琮则提到'贞观故事'..."
李怡心头一紧。
李德裕果然起了疑心!
这位能臣若与翰林学士联手,足以在朝中掀起风浪。
但现在,他需要李德裕在边疆牵制藩镇。
"传我口谕。"
李怡思索片刻,
"以韦琮为翰林承旨,即日入值。"
令狐绹瞪大眼睛——翰林承旨是天子近臣,掌制诰之权。
这一提拔等于将韦琮从李德裕阵营首接调为皇帝私臣!
"还有,明日早朝前,让王宗实来见我。"
李怡着那枚铜钱,
"就说...怡哥儿想他了。"
令狐绹领命欲退,李怡突然又叫住他:
"你额头的伤..."
"不妨事。"
年轻人笑了笑,
"为取信于王宗实,下官故意从马上摔下来的。"
待令狐绹消失在夜色中,李怡立刻转向王安:
"母后那边..."
"老奴己经联络上了。"
王安从食盒夹层取出一封密信,
"太后说,明日会有人送来先帝遗诏。"
李怡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八个字:
"兄终弟及,神器有归"。
这是郭太后在暗示,武宗可能有传位光王的真遗诏被马元贽隐匿了!
"好一个马元贽。"
李怡冷笑,
"弑君、矫诏、专权,每一条都够诛九族了。"
他将密信凑近烛火,突然听到窗外一声轻响。
王安立刻吹灭蜡烛,李怡则迅速躺下装睡。
片刻后,窗纸被捅破一个小洞,一根竹管悄悄伸了进来...
白烟弥漫的瞬间,李怡屏住呼吸,同时握紧了玉带钩。
当黑影蹑手蹑脚来到榻前时,他猛地暴起,将对方扑倒在地!
"陛下饶命!"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是...是奴婢小顺子..."
李怡认出了这个每天送饭的小宦官。他掐住对方喉咙:
"谁派你来的?"
"没...没人..."
小顺子脸色发紫,
"奴婢只是好奇...陛下装得太像了..."
玉带钩尖端抵上了小宦官的咽喉。
就在李怡犹豫是否要灭口时,小顺子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
"奴婢是来送这个的!"
月光下,一块鎏金鱼符泛着微光。
李怡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调遣南衙禁军的凭证!
"从哪得来的?"
"马...马元贽的贴身小奴是奴婢同乡。"
小顺子颤抖着说,
"他说马公今晚秘密调了南衙军,明日要在朝会上逼陛下签...签什么《监国诏》..."
李怡脑中警铃大作。
监国诏一旦签署,就等于正式将大权交给马元贽!
他松开小顺子,仔细打量这个不起眼的小宦官:
"为何帮我?"
小顺子磕了个头:
"奴婢的爹...是被马元贽杖杀的乐工。奴婢进宫,就是为了报仇..."
李怡与王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扶起小顺子,亲手为他整了整衣领:
"明日辰时,我要马元贽的早膳里多加一味料。"
他从镜袋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心,只是让他腹泻的巴豆粉。"
小顺子郑重地接过,又磕了个头,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陛下信他?"
王安忧心忡忡地问。
"真假不重要。"
李怡着鱼符,
"关键在于,我们知道了马元贽的计划。"
他走到窗前,望着东方微亮的天色。再过两个时辰,就是他与马元贽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手中的南衙鱼符、王宗实的效忠、太后的支持,再加上...那面能触发记忆的海兽葡萄镜。
李怡取出铜镜,再次抚摸眉间疤痕。
这一次,涌入脑海的画面让他浑身一震:
——二十岁的自己躲在屏风后,偷听马元贽与武宗的密谈;
——武宗冷笑说:
"那个傻子居然在偷偷读《贞观政要》";
——马元贽躬身回答:
"陛下放心,奴婢会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镜面突然裂开一道细纹,李怡的指尖被划出鲜血。
他恍然大悟——原主根本不是自愿装傻,而是被武宗和马元贽逼的!
那道眉间疤痕,很可能是灭口未遂的证据。
"王安,"
李怡的声音冷得像冰,
"去查查元和十五年冬,光王府走水的事。"
老宦官浑身一颤:
"陛下怎么突然..."
"我怀疑那不是意外。"
李怡擦去指尖的血,
"而是有人要烧死一个'不该聪明'的皇子。"
晨光初现时,紫宸殿的飞檐上落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李怡站在窗前,看着那片纯白渐渐覆盖了朱墙金瓦。
三十七年的伪装,三十七年的仇恨,都将在今日见分晓。
他系好衣带,将铜镜和鱼符贴身藏好。
当晨钟响彻大明宫时,"痴傻"的新君嘴角勾起一抹与形象截然不符的冷笑。
(第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