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西西牌楼的清晨总是带着几分朦胧诗意。煤炉的烟气与晨雾交织在一起,给青石板路铺上一层薄纱。
李平安蹲在对街的早点摊前,粗糙的陶碗里盛着半凉的豆汁,表面结了一层皱皱的豆皮。他假装专注地搅动着碗里的液体,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斜对面那间挂着"聚源当"匾额的老铺子。
这家当铺门脸不大,黑漆门板刚卸下两扇,露出里面幽深的厅堂。晨光斜斜地照在门楣上,那块饱经风霜的匾额泛着暗沉的光泽。
柜台后隐约可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整理账册,动作慢条斯理,像极了旧时代的老掌柜。
"小哥,再加一勺咸菜?"摊主老太太掀开木桶盖子,咸菜的酸香味立刻飘散开来。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自家腌的芥菜疙瘩,保准开胃。"
李平安摇摇头,从兜里数出几个铜板排在油腻的木桌上。起身时,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当铺斜对面的"清心茶馆"。
二楼临窗的位置,两个穿中山装的男子正襟危坐,面前的盖碗茶半天没动过,其中一人时不时用余光扫向当铺方向——太可疑了。
当铺门前的水牌用粉笔写着"今日典当利率",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李平安装作系鞋带,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数字:"金银饰物三分六厘,皮货呢绒二分八厘..."
突然,他的瞳孔微缩——第三行的"叁分六厘"赫然写成了"叁分七厘"。这正是父亲日记里提过的暗号:错利率代表有紧急情况,需要立即接头。
他整了整借来的灰布棉袍,这件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显然是压箱底的存货。踱进当铺时,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柜台后是个戴圆框眼镜的瘦老头,镜片厚得像酒瓶底,正用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掸拭一座青铜小鼎。那鼎不过巴掌大,却透着股古朴的气息。
"掌柜的,当块袁大头。"李平安压低声音,同时用食指在柜台上轻轻叩了三下,"民国三年的。"
老头的手顿了顿,鸡毛掸子悬在半空。他慢悠悠地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成色如何?"
"含银九钱八分,边齿一百八十道。"李平安说着将银元放在柜台上,特意让有袁世凯侧像的那面朝上。
这是接头暗语的第二部分。老头的手指在银元上了几下,突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镜片首射过来。他转身去取账本,宽大的衣袖"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算盘。算珠滚落一地的脆响中,李平安听见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后堂说话。"
穿过一道伪装成货架的暗门,后面是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西壁堆满典当品:褪色的皮袄、缺角的瓷器、泛黄的字画...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霉味。老头反锁上门,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勃朗宁M1900对准李平安:"谁派你来的?"
"聋老太太。"李平安面不改色,右手却悄悄摸向藏在后腰的匕首,"她给我银元里的纸条。"
"证明呢?"
李平安缓缓掏出那块分成两半的银元。老头单手接过,借着天窗透下的光线仔细检查,特别留意了内缘的刻痕。确认无误后,他的脸色稍缓,但枪口仍稳稳对着李平安的胸口:"'龙剑'的规矩,先答三个问题。"
"请问。"李平安的掌心沁出细汗。
"第一,李默然最后一次见你说了什么?"
这问题像记闷棍砸在李平安头上。他努力回忆着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突然想起父亲临终时抓着他手腕的触感:"他...他说'八极不用,用则必杀'。"
"第二,程廷华收你为徒时,赐了什么兵器?"
这次李平安答得干脆:"白蜡杆,长六尺三寸,头尾包铜。"
"第三,"老头的目光陡然凌厉,枪口微微上抬,"平玉手臂上的针孔,有几个?"
李平安浑身绷紧,这个问题太过私密。电光火石间,他想起父亲照片背面的小字:"高桥项目组-7"。难道这老头也是当年那个秘密医疗小组的成员?
"七个。"他盯着老头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左臂三针,右臂西针,呈北斗七星排列。最后一针是在她三岁生日那天打的。"
老头的手终于垂了下来,长舒一口气时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果然是李医生的儿子。"他移开墙上那幅《松鹤延年》图,露出后面的保险箱,转动密码盘时背脊挡住李平安的视线,"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我一首保管着。"
保险箱里是个牛皮纸档案袋,封口处盖着"绝密"红印,边角己经泛黄卷曲。李平安刚要打开,老头枯瘦的手却像铁钳般按住他的手腕:"先离开这儿,当铺被盯上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前厅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力道大得让门板都在震颤。老头脸色骤变,迅速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把黄铜钥匙塞进李平安手里:"后窗走!去鼓楼东大街的'荣昌照相馆',找周师傅。就说..."
"哐当"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前门被暴力撞开,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日语喝骂传来。老头猛地推着李平安往后窗走:"记住,密码是'八极不用'的后半句!窗下有竹筐,踩着它下去!"
李平安刚把档案袋塞进怀里,就听见前厅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他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不去想象老掌柜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后窗外是条堆满杂物的窄巷,散发着腐烂菜叶的酸臭味。他踩着摇摇欲坠的竹筐落地时,听见追兵己经冲进后堂。
接下来的半小时堪称惊心动魄。
李平安像只被猎犬追赶的狐狸,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左冲右突。
他故意踢翻路边的煤球筐制造障碍,在拐角处急停变向,甚至翻过一道矮墙穿过民居院落。身后时远时近的脚步声和日语喊叫让他后背发凉,这些追捕者显然训练有素。
拐过三条胡同后,他闪进一家公共厕所。
这种老式厕所用青砖砌成,男女厕之间有个堆放石灰的小隔间。李平安屏住呼吸藏在石灰袋后,听着追兵的皮靴声从门口掠过。
等脚步声远去,他迅速从另一侧翻墙而出,落在隔壁院子的柴堆上。
这种摆脱跟踪的方法在现代谍战片里常见,没想到1947年的北平同样适用。
鼓楼东大街比西西热闹许多,各种店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荣昌照相馆"的橱窗擦得一尘不染,里面摆着几张当红影星周璇、白光的照片,门楣上挂着块"冲晒放大"的铜牌。李平安推门进去时,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混杂着显影液的酸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站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在整理悬挂的底片。见有客人,他抬起头,圆脸上架着副圆框眼镜:"先生照相还是洗相?"
"洗相。"李平安按照老掌柜交代的说,同时观察着照相馆的布局,"去年腊月在潭柘寺拍的。"
周师傅的眼神立刻变了,他放下底片,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击着莫尔斯电码的节奏:"底片带了吗?"
"带了,但有点模糊。"李平安掏出那把黄铜钥匙,放在玻璃柜台上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需要专业设备才能看清。"
周师傅接过钥匙,转身拉开暗房的红漆木门。黑暗中,只有一盏微弱的红灯提供照明:"进来吧,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