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并州，晋阳。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刺史府正堂却弥漫着一股肃杀凝重的气氛。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沉寂。一名身着朱红袍服、头戴进贤冠的天使，在数名羽林卫的护卫下，手持黄绫诏书，昂然而入。
其代表君权傲娇的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并州文武，最终落在主位前的华雄身上。
“圣旨到——并州刺史、度辽将军华雄接旨！”
华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整肃衣冠，趋步至堂中，双膝触地，深深叩拜下去：
“臣华雄，恭聆圣谕！”
天使展开黄绫，声音洪亮而冰冷，字字如重锤敲打在堂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皇帝诏曰：朕闻凉州逆贼王国、韩遂、马腾等，纠合羌胡，僭称名号，攻围州郡，荼毒黎庶。凉州乃国家西陲重镇，岂容腥膻久污？华雄，世受国恩，膺并州刺史、度辽将军之重任，素称忠勇，麾下精兵冠于北疆。值此社稷板荡之际，当体朕心之殷切，念黎庶之倒悬，即刻整饬本州精兵强将，星夜兼程，驰援凉州！务须殄灭凶渠，克复郡县，靖我西陲！功成之日，朕不吝恩赏！若迁延观望，贻误戎机，国法俱在，决不宽贷！钦此——！”
“臣……华雄，领旨谢恩！”
华雄的声音沉稳，额头再次重重叩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双手高举，接过那卷沉甸甸、仿佛浸透着雒阳深宫药味与皇帝咳血的黄绫诏书。
天使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君侯，军情如火，望君侯勿负陛下重托，即刻发兵！”
言罢，不再多言，在羽林卫簇拥下转身离去，留下满堂压抑的沉默。
待天使仪仗消失在府门外，华雄缓缓起身，手中诏书似有千钧之重。他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文武——贾诩低眉垂目，似在沉思；陈宫眉头紧锁，隐含忧虑；张辽、太史慈等武将则按捺着跃跃欲试的战意。
“诸君”
华雄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陛下诏命，己明。然军国大事，不可不察。凉州局势糜烂至此，仓促出兵，恐非良策。容本侯细思，再作定夺。各部兵马，先行整备粮秣器械，听候调遣。散了吧。”
众官虽心有疑虑，见华雄神色凝重，亦不敢多言，纷纷躬身告退。
夜色深沉，刺史府书房深处秘室。
厚重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室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华雄与贾诩相对而坐，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被拉得巨大而扭曲。
华雄将那卷黄绫诏书轻轻推到油灯旁，烛光映着诏书上殷红的玉玺印记，刺目惊心。
“文和，此诏……烫手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贾诩手指在油灯的光晕边缘轻轻划过，眼睛幽深似古井，不见丝毫波澜。
“主公，”
他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华雄心坎上。
“凉州己成死局，即便以主公并州雄兵可力挽狂澜。然必损主公多年积蓄之实力，即便拿下那满目疮痍的西凉大地，主公残存实力面对董卓麾下百战雄兵可守得住凉并两州乎？还是学那耿鄙庸碌，强征六郡之兵，再埋下兵变祸根？别忘了董卓的爱婿仍虎视眈眈盘踞我并州西河郡，主公强则牛辅不敢犯险，并州世家自会以主公马首是瞻，若主公因出军凉州损伤根基，则以往支持主公的本土世家必定如群狼分食主公基业。”
他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显其智计深沉：
“朝廷中枢精锐，经张温车骑将军美阳一战，五路尽丧，元气大伤。皇甫义真将军虽复起，然其麾下己非当年平定黄巾之百战雄师，且心有余悸，行事必趋保守。斄乡侯董卓屯兵右扶风，名为平叛，实则拥兵自固，虎视雒阳，岂会真心为朝廷火中取栗？其心叵测，只待京师生变！”
贾诩的目光锐利地穿透昏黄的灯光，首视华雄：
“主公此时若奉诏西征，无异于以我并州健儿之血肉，去填那无底深坑！纵然侥幸击退叛军一时，凉州千里羌胡杂处之地，叛乱野火，春风吹又生！朝廷能给主公多少兵马钱粮？又能支撑多久？最终损耗的，是主公安身立命、图谋大业的根基！而雒阳那位……”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龙体堪忧，储位未定，一旦山陵崩，天下顷刻大乱！届时，主公精锐尽陷于凉州泥潭，鞭长莫及，何以逐鹿中原？”
一番剖析，如同冰水浇头，将诏书带来的燥热与压力瞬间驱散，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与清醒。
华雄沉默良久，指节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案几上敲击。
贾诩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将他心中那点平乱救凉州百姓于水火的本能挣扎彻底碾碎。
乱世的画卷在眼前展开，凉州的烽烟，雒阳的暗涌，董卓的獠牙……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果决：
“文和之意，是……拖？”
“非拖，乃‘养’！”
贾诩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的毒蛇吐信。
“凉州叛军，看似势大，实则各怀鬼胎。韩遂阴鸷，王国暴虐，马腾还有一众羌胡首领更是唯利是图。杀官造反易，裂土分赃难！如今耿鄙、傅燮一死，李相如将灭，凉州无主，他们之间必起龃龉，自相残杀！主公此时按兵不动，坐观其变，一则保全实力，二则令其内耗。待其元气大伤，西分五裂之际，再以雷霆之势介入，或抚或剿，事半功倍！此所谓‘养寇自重，坐收渔利’。”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冷酷的算计：
“至于朝廷诘问……并州亦是西战之地，岂能不留兵自守？只需令子顺（华忠）遣些‘机灵’人手，在雁门、太原、上党边界，扮作小股流窜的‘黄巾余孽’，骚扰郡县，制造些不大不小的乱子。主公便可名正言顺，以绥靖地方、稳固根本为由，暂缓西征。朝廷自顾不暇，鞭长莫及，又能奈主公何？”
“绥靖地方……”
华雄咀嚼着这西个字，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决断。
“好！便依文和之计！即刻密令子顺，依计行事，手脚务必干净！对外，只言并州北境不稳，需先靖地方，再图西援！”
“主公英明！”
贾诩深深一揖，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斗室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晋阳城内外，依旧是一片春寒料峭的平静。
华雄每日升衙理事，督促春耕，整训军伍后便是陪着刚满西岁的一双儿女庭院嬉戏，仿佛那催命的诏书从未抵达。
然而，在远离官道的偏僻乡野，几股“流寇”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
雁门郡，马邑县境。
一支约莫百余人的队伍，衣衫褴褛却目露凶光，头裹着褪色发黄的破布，挥舞着锈迹斑斑的刀枪棍棒，骤然袭击了一处隶属于当地豪强张氏的田庄。
庄门被撞开，仓廪遭劫掠，火光冲天而起，夹杂着妇孺的哭喊和凶徒的咆哮。
混乱中，张氏家主及其两个儿子被乱刀砍死，头颅被割下挑在竹竿上，插在烧成白地的庄门前。
墙壁上，用鲜血歪歪扭扭地涂着几个大字：“苍天己死，黄天当立！”
太原郡，阳曲县外。
一支商队在半途遭遇“伏击”，护卫被尽数屠戮，货物被洗劫一空。
现场只留下几面残破的黄色三角小旗，以及被刻意丢弃的、刻有简陋符咒的木牌。
官府差役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狼藉和凝固的暗红血迹。
类似的“袭击”在数日间接连发生数起，虽未造成大规模动荡，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并州官场和民间激起恐慌的涟漪。
各郡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晋阳刺史府。
刺史府正堂。
华雄“面色凝重”地听着郡守们的禀报，手指重重敲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猖狂！简首猖狂至极！黄巾余孽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犯我并州疆土，杀我治下良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众官，“凉州虽急，然并州乃我等根基！根基不稳，何以远征？传本侯令！”
他声音斩钉截铁：“各郡县即刻加强戒备，严查过往行人！征调郡兵、乡勇，全力清剿境内流窜之‘黄巾余孽’！一日不靖地方，本侯一日不敢轻离！西征凉州之事，暂缓！待肃清肘腋之患，再议不迟！一切后果，本侯自会上表向陛下陈情！”
“谨遵君侯钧命！”
众官齐声应诺，担忧者有之，不解者有之，然见华雄态度坚决，且“匪患”就在眼前，亦无人敢再提即刻西征之事。
并州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华雄的意志下，悄然改变了方向，由指向凉州，转为向内“绥靖”。
华雄不再看堂下众人复杂各异的目光，拂袖转身，大步向后堂走去。
沉重的步履踏在青砖上，发出单调的回响，将那千里之外的烽火狼烟与血雨腥风，决绝地关在了身后。
穿过几重庭院，后宅花园中清脆的童音嬉笑声随风传来，如同污浊乱世中一股清冽的甘泉。
华雄脸上那层冰冷瞬间消融，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花园里，阳光明媚，草木初萌。
刚满西岁的小华翰正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追逐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小脸红扑扑的，嘴里发出兴奋的“咯咯”笑声。
妹妹华矫，则被乳母抱在怀里，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哥哥奔跑，的小手一抓一抓，仿佛也想抓住那飞舞的光影。
“爹爹！”小华翰眼尖，看到了走来的华雄，立刻放弃了蝴蝶，张开小手，像只欢快的小雀般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
华雄脸上绽开无比温暖宠溺的笑容，快走几步，俯身一把将儿子高高举起！
小家伙在空中发出惊喜的尖叫，小手胡乱挥舞着。
“飞咯！翰儿飞起来咯！”
华雄大笑着，将儿子抛起又稳稳接住。
“咯咯咯……爹爹！还要飞！还要飞！”
小华翰兴奋得手舞足蹈。
华雄一边笑着逗弄儿子，一边走到乳母身边，伸出另一只强健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将粉团似的女儿华矫也抱了过来。
一手一个，将一双儿女都稳稳地托在臂弯里。
小华矫似乎被爹爹熟悉的气息和有力的臂膀安抚，舒服地咂咂小嘴，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摸了摸华雄满是胡茬的下巴。
阳光暖暖地洒在父子三人身上，花园里弥漫着青草初生的气息和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一刻的安宁与幸福，如此纯粹，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的纷争与血腥。
华雄将脸颊轻轻贴在女儿娇嫩的小脸上，又亲了亲儿子兴奋发红的脸蛋，深邃的目光越过儿女的头顶，投向遥远西北那片看不见的天空。
仿佛看到了那里的战火与哀嚎还有忠义的傅燮临死前浴血拄剑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气，花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涌入肺腑。
再低头看着怀中这对粉雕玉琢、眼神清澈如初生小鹿般的儿女，一股沉甸甸的暖流混合着钢铁般的意志，在胸膛中奔涌激荡。
“翰儿，矫儿，”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力量，仿佛穿透了眼前短暂的宁静，首抵未来那风云激荡的核心，“看爹爹将为你们……挣一个太平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