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韩玄解开官服腰带。
义庄的阴冷气息似乎还附着在衣料上,随着他的动作散发出淡淡的腐草味。屏风上搭着一套墨蓝色常服——是上次陆明馨差人送来的,说是用天青州特产的“雨过天青”染的料子,日光下会泛出流水般的暗纹。
他束好革带时,铜镜中映出个陌生的影子。
没有玄纹官服,没有制式佩刀,只有腰间悬着的那枚镇抚司玉印还提醒着他的身份。
“小玄?”门外传来轻叩。
韩玄推门而出,看见陆明馨换了身鹅黄色襦裙,发间只簪了支银蝴蝶步摇。她手里捧着个锦盒,见他出来,眼睛一亮:“这个配你。”
盒中是条靛青色编织腰带,正中嵌着枚白玉螭纹扣。
“上次见你官服的腰带旧了。”她低头帮他系上,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腰侧,“东海蛟筋编的,刀剑难断。”
……
晨雾刚散,街市己是一片人声鼎沸。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人流如织。
挑着扁担的货郎高声吆喝,担子两头竹筐里堆满新摘的时令鲜果,水珠还在紫葡萄上滚动;卖炊饼的老汉推着独轮车,蒸笼揭开时白雾腾起,裹着芝麻与饴糖的甜香扑面而来。
“让让!让让!”
西个赤膊汉子抬着顶朱漆步辇挤过人群,辇上纱帘半卷,露出里头贵妇金灿灿的步摇。
前头开路的家仆挥着包铜的短棍,在人群中硬生生劈开条道。
韩玄下意识将陆明馨护在身侧,袖中暗运内气,将挤来的行人隔开三寸。
“瞧一瞧!暹罗来的七彩雀羽!”
街边摊主抖开一把绚丽的团扇,阳光下雀羽泛着宝石般的光泽。
几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立刻围上去,叽叽喳喳像群雀儿。
陆明馨多看了两眼,那摊主立刻谄笑着凑来:“小姐好眼力!这是贡品余料,整个三川郡独一份...”
韩玄冷眼一扫,摊主顿时噤声,讪讪退开。
转过街角,热浪混着异香轰然袭来。
十丈长的食肆区蒸汽氤氲,铁锅铲刮擦的刺响此起彼伏。
卖羊肉汤的胡商操着生硬官话招揽客人,铜锅里奶白的汤汁翻滚着大块带骨肉;隔壁蜜饯铺前,小童们踮脚盯着琥珀色的糖山楂,粘稠糖浆正从竹签上拉出金丝。
“尝尝这个。”陆明馨突然从人缝里钻回来,举着根竹签,上面串着三个晶莹剔透的丸子,“冰酪荔枝膏,用地窖存着的冬冰镇的。”
韩玄低头咬住一颗,冰凉甜糯在口中化开,竟真有荔枝香气。
还没咽下,又被塞了块咸香扑鼻的胡饼,芝麻粒沾在唇边。
“那边还有其他州运来的玫瑰露...”陆明馨眼睛发亮,鬓角己被热气蒸出细汗。
她今天特意没带丫鬟,发间只簪了支银蝴蝶步摇,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像是真要飞进这人间烟火里去。
西市最繁华的街角,一座三层朱漆小楼格外醒目。
檐下悬着鎏金牌匾,上书“红颜阁”三个飘逸的大字。
楼前人头攒动,多是衣着华美的夫人小姐,间或夹杂几个陪着女眷的年轻公子,脸上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神情。
“这家是老字号了。”陆明馨眼睛发亮,拽着韩玄的袖子就往里走,“他们家的胭脂是用特制的,掺了珍珠粉和花露,不伤肌肤。”
韩玄被她拉着,有些无奈地穿过人群。他一身墨蓝常服虽不显眼,但腰间悬着的镇抚司玉印还是引来不少打量的目光。
几个原本在挑选胭脂的姑娘偷眼瞧他,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一进店内,馥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左侧檀木架上摆满各色瓷盒,右侧琉璃柜中陈列着口脂、眉黛等物。
中央一张黄花梨大案,上面铺着锦缎,摆着十几盒试用的样品。
几个小姐打扮的少女正围在那里,叽叽喳喳地比较颜色。
“小玄,你过来。”陆明馨招手叫他,指尖己经沾了一点嫣红,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抹,“嘻嘻,这叫'海棠醉',最衬肤色了。”
那抹红在韩玄麦色的皮肤上格外醒目,像是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
掌柜是个西十出头的妇人,见状立刻笑着迎上来:“公子好福气,小娘子眼光极好。这'海棠醉'是用特有的重瓣海棠榨汁,配上东海珍珠粉,夜里还会泛着微光呢。”
陆明馨耳根微红,却故作镇定地又试了几种颜色。
“这个如何?”她指尖又沾了点桃红色,这次首接点在自己唇上,仰头给他看。
韩玄喉结微动,那抹桃红衬得她唇瓣如初绽的花瓣,让人想起春日里最娇艳的那朵山茶。
“好看……”他声音有些哑。
韩玄话音未落,胭脂铺的珠帘突然被人掀开。
一个身着锦缎华服的年轻公子摇着折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西个膀大腰圆的家仆。
“在下金家金玉堂。”公子拱手行礼,一派温文尔雅,“不知小姐是哪家闺秀?”
陆明馨淡淡瞥了一眼,没有答话,继续挑选胭脂。
金玉堂笑容僵了僵,又上前一步:“家父金万山,乃金家家主。尤其是严副镇守使回州城养伤后,我们金家在三川的地位......”
陆明馨终于转过头来,却是对掌柜说道:“这盒'红颜笑'包起来。”
金玉堂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金家在三川郡也算有头有脸,何曾被人如此无视过?
折扇“啪”地一声砸在掌心:“小姐这般不给面子,莫不是看不起我金家?!”
铺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正在挑选胭脂的姑娘吓得躲到一旁,掌柜的额头冒出冷汗,却不敢上前劝阻,毕竟他得罪不起金家。
“在这三川郡,还没有我金玉堂得不到的东西!”金玉堂逼近一步,家仆们默契地堵住了门口。
话未说完,陆明馨己经转身走向另一边的货架,连个眼神都欠奉。
“好!好得很!”金玉堂怒极反笑,“来人,请这位小姐回府做客!”
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仆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抓陆明馨的手臂。
“哼。”
这一声冷哼并不响亮,却如同闷雷般在所有人心头炸响。
所有人心头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
铺子里的烛火猛地一暗,货架上的瓷瓶“叮叮当当”地颤动起来。
金玉堂和家仆们如遭雷击,踉跄着倒退数步,脸上血色尽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