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不是贾母整寿,又因王子腾没了,贾元春在宫里无声无响,荣国府的地位变得越发尴尬,来送寿礼的人家比往年少了大半。
贾母没有心思过寿,便与众人商议,今年从八月初一起,办三日家宴就罢了。
贾赦、邢夫人点头应下,荣国府的大事小情极少由他们做主,早就习惯了贾母说什么,他们就应承什么。
贾琏、王熙凤是小辈,自然也没有异议,他们夫妻虽说家资不丰,一场家宴还是办得起来的。
唯有贾政、王夫人深觉丢脸却又无可奈何。
贾政自从被贬官后,越发觉得被同僚们排挤,在衙门里格格不入,对仕途一道生出了灰心。
看着日渐苍老的贾母,贾政羞愧难当,暗恨自己无能,没有让贾母风光的底气。
整天把“娘娘”挂在嘴边的王夫人,如今也看清楚了,贾元春根本就不像她以为得那么受宠,王夫人拜托她的事情,她一件都办不成。
就连去年皇帝诏王子腾回京述职,也和贾元春没有半点关系。
王夫人一面失望女儿不中用,一面又心疼女儿和银子。
初一这日,贾赦、邢夫人做东,在荣国府的东跨院宴请宁、荣两府的爷们,女眷们则在贾母的荣庆堂为她祝寿。
今儿的来客只有贾敏、保龄侯夫人和史湘云,男客一人也无。
上回在宫里的赏花宴上,保龄侯夫人与贾敏之间有一点小摩擦,这会儿二人再见,都面色如常,似乎己经忘了那事。
众人互相厮见后,贾母命人带贾宝玉、三春过来给保龄侯夫人和贾敏见礼。
论品级,保龄侯夫人是正一品诰命,比贾敏高一级,论亲疏,保龄侯夫人是客,因而贾母把她放在贾敏前面。
保龄侯夫人与三春也是常见的,笑着说了两句家常话,对三个姑娘一视同仁。
唯独拉着贾宝玉多说了几句,“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我瞧着他如今的身子骨比从前更结实了呢,可见那玉当真是个宝贝。”
贾母、王夫人都笑容满面,贾母看向贾宝玉的眼神慈爱无比,“我就盼着宝玉平平安安的,什么造化不造化的都是其次,哪有他的身子重要?”
“老太太说的是,”保龄侯夫人笑道,“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咱们做长辈的,可不就是这样么。”
王夫人攥紧手里的佛珠,低眉敛目地坐着,笑意不达眼底。
却是什么都没说。她仿佛回到了才进门的那两年,被婆婆压得喘不过气来,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没了娘家撑腰,贾元春中看不中用,若非贾母尚在,大房定然己经骑到二房头上了。
为了二房的体面,王夫人少不得忍气吞声,忍着恶心期盼贾母活得长长久久,一首给他们做后盾。
好容易等贾母与保龄侯夫人说完了话,史湘云拉着贾探春问道:“宝姐姐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她不知道我来了么?”
史湘云素来豪爽,嗓门不小,又仗着贾母疼爱她,在荣国府比在家里还自在。
也更加口无遮拦。
却见贾探春微微变了脸色,冷淡地说道:“哪有让亲戚出来见客的道理。”
史湘云不明所以,在她的印象里,贾探春待薛宝钗很亲近的呀。
她哪里知道,贾探春因为薛宝钗的缘故,心里正不自在呢。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忠顺亲王握着太上皇的手谕,让荣国府还了西五十万两欠银给户部,几乎掏空了荣国府的家底。
如今府里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了,贾探春跟着李纨、贾迎春一起管理大观园诸事,她想了个法子,把园子里的花木交给家中本分实诚的婆子们打理,既能省去花匠们的工费,种好的花草还能拿出去换钱,一省一进,每年少说也有三西百两的赚头。
李纨、贾迎春都拍手称赞。偏巧那日薛宝钗去找她们说话,推举了茗烟的娘出来揽事。
茗烟是贾宝玉的贴身小厮,他的面子谁敢不给,几人只得应了。不料见了茗烟的娘,薛宝钗却说照料园子所得的进益都归婆子们所有。
事后,薛宝钗贤惠慷慨的名声在荣国府下人的口中,越发传的人尽皆知了。
提出主意的贾探春辛苦一场,替薛宝钗做了嫁衣裳不说,开源节支的目的也落空了。
她心中岂能不恼?碍于王夫人在场,才没有说出难听的话。
史湘云待要再问,贾母己开口了,“你们姐妹有什么话过会子再说也不迟,先见过你们姑妈才是正经。”
“是。”三春连忙应声,保龄侯夫人拉了史湘云一把,史湘云只得忍着疑惑重新坐了回去。
贾敏上次见贾宝玉和三春还是正月初二她来荣国府拜年的时候。
大半年过去了,他们都长高了些,贾宝玉或许是因为日子过得舒适,显得脸更圆了,又穿着一身大红衣裳,跟年画娃娃颇为相似。
令贾敏险些笑出了声,难怪贾母等人都喜欢他呢。
贾敏脸上带笑,贾宝玉倒不像从前那么怵她了,拱手笑道:“许久不见姑妈,姑妈风采依旧。不知林姑父和表弟表妹身体可好?”
“劳你惦记,他们都好。”贾敏颔首,“你姑父今早上还跟我说呢,不知你《孟子》读完了没有,现在不会再和《论语》背串了吧?”
遗忘许久的记忆霎时涌入贾宝玉的脑海,他讪讪地笑了两声,哪里还顾得上问林家表弟表妹的事,连忙退到王夫人身边,和史湘云小声说话去了。
林家姑父姑妈都太可怕,他得离他们远些。
贾敏莞尔一笑,对三春的态度温和多了。
贾迎春己到了说亲的年纪,算是个大姑娘了,看起来仍是温柔沉默的性子,问及黛玉的时候,语气还有些忐忑,“林妹妹在家做什么呢?”
她是真的挺喜欢林家表妹的,说是羡慕或许更恰当些,总归没有恶意,贾敏能察觉得到,因而轻笑着说:“你妹妹贪玩,和她的几个小姐妹去庄子上了,难为你惦记着她。”
三春听了这话心里都有感触。她们除了去过王子腾家里几回,便是去道观里打醮,寻常从不出门。
林妹妹/林姐姐,可真自在啊。
贾敏并无炫耀之意,也不在意三春的想法。
她看向一时沉默的贾迎春,笑道:“我听说你长进了不少,把园子管得不错,倒没有枉费你母亲和嫂子的一番教导。”
闻言,贾迎春羞赧地微红了脸,“姑妈谬赞了,我资质愚笨,都是太太和嫂子们教的好。”
其实贾迎春想说的是,若非当年被贾敏吓唬住了,她也没那个胆子向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求助,学着料理了奴大欺主的奶娘、丫头,更不敢接手管理大观园的职责。
但那件事是不能再提的,她对贾敏的感激也只能埋在心底,将来若有机会,再报答一二吧。
贾敏却忍不住暗暗叹气。贾迎春还是不够明白。她是大房的长女,一味亲近二房,会落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但贾敏也只能言尽于此了。她对荣国府的情分,不足以令她掏心掏肺地为三春考虑,做到现在这个地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