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突然觉得桌上的菜和杯子里的酒都不香了,他惊讶地看着林如海:“林大人此话何意?”
他好容易攀附上林家,可不能半途而废啊,想他堂堂进士及第,都自降身份给一个小女娃娃当西席了,何尝不是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写照?
林如海却不管他心中所想,颇为无奈地说:“不瞒先生,弟如今忝为巡盐御史,却如履薄冰,日夜不敢有片刻懈怠。”
林如海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因此弟虽不舍,却也实在不敢耽误兄长前程。”
贾雨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随即他又仔细思虑了一番林如海的话,盐课上的官员的确油水丰厚、面上风光,可越是这样,背后盯着的人就越多。
他最近隐约听说林家的小公子快不行了,想必是有人拉拢林如海不成,便恼羞成怒要给林如海一个教训。
官场如战场,素来残酷无情,贾雨村做过官,是亲身经历过的。
他蓦然惊出一身冷汗。
出手便要置林家小公子于死地,可见林如海得罪的那人手段通天。
顾不上维持文人清傲的形象,贾雨村假意安慰了林如海几句,就顺水推舟,接受了林如海命人奉上的二百两酬银,辞馆而去了。
林如海派人跟踪了数日,每当贾雨村意欲往金陵或京城去的时候,都会给他制造些麻烦,久而久之,贾雨村只当是上天授意他不该往这两个方向去,便携家眷往西边去了。
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林如海辞退了贾雨村,打算再为黛玉另寻一位人品学识都无可挑剔的先生,他这次行事更加小心,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联络亲朋旧友,附上自己的要求,请他们帮忙留意。
短时间内多半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正好也能让贾雨村不起疑心。
除此以外,林如海有更重要的事。
他循着前世记忆抓捕了几个贩卖私盐的小盐商,动静闹得很大。
一方面是杀鸡儆猴,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小商贩,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转移某些人的视线,让他们以为新任的巡盐御史不过如此,从而放松警惕。
结果很明显,林如海成功地往盐商钱荣家里安插了两个人。
钱荣和余万金是扬州最大的两家盐商,互为死敌。
实际上他们都是金陵甄家的钱袋子。
余万金的嫡次子娶了甄家三房的庶女为妻,便是在明面上支持甄家了。
前两任巡盐御史就是为了抓到余万金的把柄,反倒中了甄家的圈套,结果都不得善终。
钱荣隐在暗处,为甄家提供的钱财不亚于余万金,而他本人,更是比余万金奸诈狡猾十倍不止,前世林如海没少在他手里吃亏,最大最严重的就是林暄中毒一事,林如海甚至还是在几年后才知晓真相的。
前世今生,林如海最恨的就是钱荣和家府。
重来一世,林如海每日都会告诫自己,不能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这日林如海下衙回府,照旧先去鹿鸣院瞧瞧林暄。
自从下毒的李妈妈几人被抓了起来,林暄体内的毒素不再增加,经过徐大夫的悉心调养,他渐渐醒了过来。
只是体内余毒未清,身子骨还很虚弱。
黛玉不用上学,几乎是住在了鹿鸣院,贾敏也把发对牌理账本的地方挪到了鹿鸣院的偏厅里,方便照看两个孩子。
林如海进了院门,远远的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他心里陡然松快许多,脸上不禁浮现出了笑容。
贾敏坐在临窗大炕上,身穿银红色绣百合的对襟褂子,鬓间簪了一支累丝嵌宝石金凤钗,衬得她容光焕发。
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一双儿女玩闹。
林暄的小脸还有些苍白,圆溜溜黑漆漆的一双大眼睛却炯炯有神。
黛玉在和小丫鬟玩翻花绳的游戏,她人小手也小,总是不小心把绳子缠到一起,她倒不生气,还觉得好玩,林暄看姐姐开心,也跟着咯咯笑。
贾敏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扭头看到林如海走到了门口。
“老爷回来了。”贾敏笑道,眼睛里的神采不同以往。
林如海不由好奇:“今儿发生了何事,让夫人如此高兴?”
“林诚来信了。”贾敏是真的高兴,“他说找到了一位神医,算算脚程,再过两三日便能到家了。”
林如海闻言大喜,这是林家到扬州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却没想到,林诚还没回来,京城里先来人了。
来的是荣国府的人,西个婆子并几个搬东西的小厮,贾敏有些纳闷,这不年不节的,娘家怎么突然派人过来。
贾敏在正院的偏厅里见了这西个婆子,有三个熟人。
身上衣裳料子最好、年纪最大的是贾母的陪房赖大家的,贾敏在闺中时赖大家的还曾做过她的教养嬷嬷。
如今贾母年纪大了不理家事,赖大家的也跟着享清福,连年节送礼都未必能惊动她,这次竟劳动了她。
赖大家的只坐了凳子一角,笑容满面,对贾敏很是恭敬,“给姑太太请安,姑太太近来可好?老太太念叨得紧呢。”
贾敏见了她便想起贾母,不由红了眼眶,“我也时刻惦记着母亲……不知母亲如今身子如何?”
赖大家的笑说:“老太太硬朗着呢,胃口也好,夜里能睡三西个时辰。”
贾敏方觉安慰,又问旁边穿金戴银的仆妇:“大哥大嫂也都好吧?”
这人乃是荣国府大太太邢氏的陪房,她听贾敏先问自家主子,先得意地瞥了一眼周瑞家的,才笑着回道:“大老爷老太太都好,就是想念姑太太。”
贾敏了解大哥贾赦的脾性,对王善保家的说的话也不当真,笑笑便罢了。
都是手足兄长,贾敏不会厚此薄彼,也关心地询问了贾政两口子的身体。
自从贾赦原配妻子过世后,荣国府的管家权就交到了二房太太王氏手中,王氏的陪房周瑞一家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周瑞家的虽不满贾敏把大房放在二房前头,却没表现在脸上,她的姿态比王善保家的更加恭谨,“我们老爷和太太都好,我们太太说,哪日姑老爷高升回京了,再请姑太太去家里小住。”
贾敏未出阁时就与这个二嫂子不睦,每每听她说些三不着两的话就烦躁气闷,真不明白王家是怎么教女儿的,还说是大家闺秀呢,连句动听的场面话都不会说。
贾敏懒得理会周瑞家的,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倒是注意到这次来了个新面孔,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打扮不像那三个陪房娘子那么张扬,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利落,贾敏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这个年轻娘子只含笑听着,落落大方又不失礼数。
因而贾敏指着她笑问:“你是谁家的?从前倒没见过。”
那人起身福了一礼,回道:“奴婢是琏二奶奶的陪房林之孝家的,给姑太太请安。我家二爷和二奶奶也问姑老爷和姑太太好。”
贾敏见她言谈清晰,举止大方,很是喜欢,身边下人往往能体现其主子的性情,由林之孝家的便能猜到,那位琏二奶奶和其姑母不同,应当是个聪明的。
当年听说给贾琏定下的又是王家的姑娘,贾敏心说母亲糊涂,家里一个王氏还不够,再娶进来一个,岂不是要把家里搅得更乱。
不过她是出嫁女,管不得这些,只暗中担忧罢了。
如今见了林之孝家的,贾敏好歹没那么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