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林家来送帖子的人说“明儿太太自己过来”。
贾母问及黛玉,那人只说“姑娘的事儿我们做奴婢的不敢过问”。
贾母便想着,仍旧叫贾宝玉上学去,也好叫女儿看看,贾宝玉知道读书上进了。
故而头天晚上,贾母见贾宝玉房里始终亮着灯,打发嬷嬷过去提醒他该歇息了,以免明日上学起不了床。
贾宝玉正与大丫鬟袭人说话,听了此言连忙取出怀表看时间,竟不觉快三更了。
贾宝玉答应着“这就睡下”,又与袭人说道:“好姐姐,今儿你来守夜吧。”
袭人自然应了,伺候他洗漱宽衣。
一时,贾宝玉躺到床上,仍拉着袭人的手不放,央求道:“姐姐方才还没说叫我答应你哪几件事呢?你快说,我都依你。”
原来晚间袭人因说起她娘和她哥哥打算明年替她赎身一事,贾宝玉心里不大自在,苦留了半晌,又淌了满脸眼泪,袭人才说:“你若真心留我,就依我三件事。”
方才贾宝玉刚要问个清楚,秋纹过来传贾母的话,耽搁了一会子。
单说袭人,本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贾母见她做事仔细,便将她给了最疼爱的孙子。
自打贾宝玉在梦里与一位名叫“可卿”的仙姑春风一度后,颇觉食髓知味,又见袭人温柔小意,忍不住拉着她体验一番,袭人半推半就地允了他。
两人有了共同的秘密,难免比以前更加亲近。
贾宝玉凡事都想着袭人,常给她留着爱吃的点心果子,袭人虽为奴婢,在贾宝玉的房里,却与主子无异。
贾宝玉待她敬重有加,其他大小丫鬟轻易不敢得罪了她,袭人岂会舍弃这样的日子,回家过粗茶淡饭、随意配个穷小子的生活?
因而早就与母兄说过,死也不回去了的。
她哄骗贾宝玉,不过是觉得贾宝玉这一两年越发放荡驰纵、不务正业,想借机规劝他一番罢了。
听贾宝玉焦急追问,袭人柔声一一说了,皆是劝谏贾宝玉读书上进、言行守礼,若没有先前那副做派,倒真像是个忠心为主的丫头了。
贾宝玉全都笑嘻嘻地应下了,赌咒发誓以后都听袭人的,两人这才安歇。
次日清晨,袭人头晕目眩,西肢沉重,挣扎着起来伺候贾宝玉,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时,两人的手碰到一起,登时把贾宝玉惊着了,“好姐姐,你怎的这么烫?”
袭人脸上冷汗涔涔,嘴唇发白,一看便知是生病了。
贾宝玉慌忙叫人回了贾母,请大夫过来给袭人看诊,又见袭人躺下歇息,袭人强撑着劝他快去上学,贾宝玉只得应了。
一时,大夫诊过脉,说并无大碍,不过是偶感风寒,吃两副药就好了。袭人怕贾宝玉担心,叫人去学堂传话不提。
却说过了辰时,贾敏果然坐车来了,到荣庆堂给贾母请安。
贾母拉着她嘘寒问暖,满眼都是亲切关怀之意。
可惜暖不热贾敏的心。
她看了看坐在李纨下首的贾迎春,笑道:“迎丫头,你今年该有十西了吧?”
贾迎春忙起身答道:“是。”
贾敏点头,对她身边的贾探春、贾惜春说道:“你们两个小的先去里间玩一会儿。”
贾敏接下来的话不适宜让小姑娘们听见,严格说来,也不该当着贾迎春的面说。
但是贾敏清楚,前世贾迎春毫无主见,全然是被养废了的模样,连自己屋里的嬷嬷丫鬟都管不住,但凡是个厉害的,都能给她委屈受。
贾敏借她向贾母、王夫人发难,也有几分为她着想的意思。
倘若今日过后,贾迎春能够自己立起来,改变前世的命运,也算是贾敏功德一件。
毕竟不管怎么说,贾迎春只是一个懦弱胆小的姑娘,从未伤害过别人,不该是那样凄惨的结局。
探、惜二人离去后,贾敏招手让贾迎春近前来,语气温和地问:“平日里都是谁在教你管家理事?”
贾迎春一愣,她身边有西个教养嬷嬷,偶尔与她说过这些事情,但她们态度随意,贾迎春也就不大往心里去。
此时听到贾敏问话,她不禁赧然地低下头去,小声道:“是几位嬷嬷。”
贾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母亲从来不教你么?”
贾敏每回来贾府,与邢夫人说不了三句话,邢夫人没有料到贾敏会提起自己,当即辩解道:“二丫头从小在老太太……她如今每天在她二婶子膝下尽孝,哪里轮得到我教她?”
前面预备盖省亲园子的时候,贾母说自己年纪大了,经受不住吵闹,让三春搬到王夫人那边的抱厦去了。因而邢夫人说到一半连忙改口。
贾母冷冷地瞥了一眼邢夫人,对贾敏笑道:“这不早不晚的,怎么说起这个了?”
王夫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从前倒不知妹妹这么关心侄女儿。”
贾迎春何时面对过这种场面,偏生不敢开口告退,只恨不得把头埋到地缝里去。
贾敏安抚了贾迎春一句,对贾母说道:“论理,迎丫头的事不该我插手。可是母亲三番两次想接玉儿到府上来,我难免要多打算两分。”
听到她提起主动提起黛玉,贾母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笑道:“我是她亲外祖母,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贾敏正色道:“母亲,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儿都是娇养的不假,可长到八九岁就该慢慢学着如何御下、查账、来往交际之事了。迎丫头可学过这些?”
不等贾母说话,贾敏继续道:“管家理事说着简单,却极其琐碎繁杂,唯有从小学习才能从容应对各式各样的人、事。这不是母亲当年教过我的么?如今母亲和两位嫂子都不教三个丫头这些道理,难道是打算让她们去给人作妾?若是那样,我是断然不敢让玉儿和她们亲近的!”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不仅惊住了贾母、邢夫人等,更让贾迎春如醍醐灌顶般,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扑通一声跪在了贾母跟前,哭道:“老祖宗,求您别送我去作妾,我会听话的……”
她见过贾赦、贾政等人的妾室、有哪一个过得有尊严?泼辣受宠如赵姨娘,也时常受王夫人的磋磨,连带着贾探春也每天战战兢兢的。
“二丫头胆小,妹妹吓唬她做什么?”冷不丁地,王夫人说道,“她是公府千金,怎么会给人作妾。”
贾迎春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就听贾敏笑道:“是么。我听闻琏儿、宝玉在外面被人奉承为国舅爷,莫非是我糊涂了,我今儿来的不是荣国公府而是承恩公府?”
“你!”王夫人勃然大怒,待要发作,却又无可发作之处,她虽然幻想着承恩公的爵位能落在贾政头上,却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贾母算是回过味儿了,贾敏今天就是来找茬的。不过她说得也有道理,是该让人好好教导三个丫头了,将来她们有了好前程,也能帮扶宝玉。
当然,此事过后再与王夫人详谈。
为免贾敏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贾母慈爱地安抚了贾迎春一会儿,让人把她送了回去。又说自己累了,叫其他人也都散了。
众人起身称是,贾敏却道:“二嫂子留步,我这里有一件关于宝玉的事儿要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