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敲打着卫生室的铁皮屋顶,声音大得像是千万颗豆子倾泻而下。
苏霂妍的手指在出生证明上轻轻颤抖,纸张边缘己经泛黄卷曲,墨水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
台灯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闪电的明灭忽大忽小。
"李书记...您还在听吗?"她对着手机问道,声音被雷声吞没了一半。窗外的闪电照亮了桌上那张泛黄的照片——
1998年妇幼保健院的合影里,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站在后排角落,眉眼间依稀能看出林雅的轮廓。
照片背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日期:1998年6月30日。
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抽泣声,接着是一个陌生女声,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孩子...你能念一遍那个出生证明吗?"背景音里有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像是有人失手打翻了茶杯。
苏霂妍的指尖停在"父亲林建国"那几个字上。
墨水有些晕染,但遒劲的笔迹依然力透纸背。
她突然注意到证明右下角有个暗红色的指纹印,旁边用钢笔写着"右脚底纹:箕形纹"。
指纹己经模糊,但仍能看出是个女性的拇指印。
"奇怪..."她自言自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脚。
卫生室的门突然被风吹开,雨丝斜射进来,打湿了桌上的病历本。
一阵冷风裹挟着雨腥味灌入房间,吹散了桌上的几张药方。
"什么奇怪?"电话里换成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
背景音里传来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的刺耳声响,像是有人猛地站了起来。
苏霂妍把出生证明凑近台灯,灯光透过纸张,显出几处水渍的痕迹:"这上面说婴儿右脚底有箕形纹,可我的是斗形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相框背面又飘出一张小纸条,泛黄的纸片上写着。
"大雅箕纹,小雅斗纹,勿混淆"。字迹娟秀却有力,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微微上扬。
电话那头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跌坐在椅子上。
接着是一阵混乱的对话声,隐约能听见"双胞胎"、"调换"、"火灾"这样的字眼。
有个女声在反复说着"不可能",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李书记?"苏霂妍困惑地皱起眉头,左手无意识地着右手腕上的草莓手链。
~"您那边没事吧?"手链的塑料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霂妍..."电话里的男声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我是林建国。"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尾音几乎消失在电流的杂音中。
窗外的闪电劈过,照亮了墙上林雅的遗像——
那是李为民上周钉上去的,照片里的林雅穿着白大褂,笑容明媚。
相框下方别着一朵己经干枯的野菊花,花瓣边缘卷曲发黄。
苏霂妍的目光在照片和自己手边的出生证明之间来回游移,心跳突然加速,胸腔里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林...副书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电话线,塑料线皮在手心留下红色的压痕。
电话线缠在桌角的钉子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孩子,你养母...苏桂枝女士,"林建国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
"她有没有提起过1998年7月15日的事?"背景音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还有女人压抑的啜泣。
苏霂妍走向药柜,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她从最上层取下一个铁盒,铁盒边缘己经生锈,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盒盖上贴着"重要证件"的标签,字迹己经褪色,但还能辨认出是苏桂枝的笔迹。
"养母有写日记的习惯。"她翻开发黄的书页,1998年7月15日那页被折了角,纸边己经起了毛边。
"这里写着...'今天接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姐健康,妹妹心衰。
林书记夫妇只要了一个孩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唇边。
下一页贴着张婴儿脚印纸,淡蓝色的印泥己经褪色,旁边用红笔注释:"小雅,右足斗形纹"。
而夹在日记本里的另一张脚印纸上,赫然写着:"大雅,右足箕形纹"。
两张脚印纸并排放在一起,足弓的弧度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纹路略有不同。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像是有人把脸埋在了手掌里。
苏霂妍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日记本"啪"地掉在地上,散落的纸页中飘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年轻的苏桂枝穿着护士服,怀里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一个襁褓上别着写有"大雅"的名牌,另一个则是"小雅"。
照片角落的日期显示拍摄于1998年7月16日。
"这...这不可能..."苏霂妍跌坐在椅子上,打翻了桌上的搪瓷缸。
红糖水在"林小雅"的出生证明上洇开一片暗红色的水渍,墨迹渐渐晕染开来,像是伤口渗出的血。
— — —
暴雨中的石匣村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水帘洞里。
李为民的越野车在泥泞的山路上打滑,轮胎碾过水坑溅起的泥浆拍打在车门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22:17,油量己经见底,警示灯投下的红光在车内忽明忽暗。
"慢点!前面是急弯!"林建国在后座喊道,声音被雷声淹没了一半。
他的手指紧紧抓着前排座椅的头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车载导航不断发出"前方急转弯"的提示音,与雨刷器的节奏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李为民的衬衫后背己经湿透,紧贴在皮肤上。
汗水顺着脊椎往下流,在腰际汇成一道冰凉的小溪。
他的目光不断瞟向后视镜——杨莉娅的车紧跟在后,车前灯在雨幕中形成两道模糊的光柱,像是黑暗中怪兽的眼睛。
"还有多久?"林母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她手里攥着那条婴儿围嘴,指节发白,布料上的草莓刺绣己经被汗水浸湿,颜色变得更深。
"五分钟。"李为民的嗓音沙哑,喉结上下滚动。
他瞥见林母另一只手里拿着林雅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穿着红色连衣裙,站在阳光下笑得灿烂。
转过最后一个山坳,石匣村的灯火在雨中若隐若现,像是海上的灯塔。
卫生室的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在窗前踱步,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窗帘上。
车还没停稳,林母就推开了车门。
暴雨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花白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像是一层薄纱。
她踉跄着跑向卫生室,拖鞋陷在泥里也顾不上捡,赤脚踩在碎石路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霂妍!"她的喊声撕心裂肺,被雷声吞没了一半。
雨水顺着她的皱纹流下,在下巴汇成一条小溪。
卫生室的门开了。
苏霂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张合影照片。
她穿着林雅常穿的那种浅蓝色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红十字徽章,发梢还滴着水——
显然刚刚匆忙洗了把脸。她的眼睛红肿,像是哭了很久。
林母在台阶前绊了一下,跪倒在泥水里。
泥浆溅在她的裤腿上,染出深色的斑点。
她仰起脸,雨水和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在下巴处汇合:"孩子...我的孩子..."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像是被撕碎的纸。
苏霂妍手中的照片飘落在地,被雨水打湿,软塌塌地贴在台阶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目光从林母湿漉漉的花白头发,移到后面赶来的林建国脸上——
那个威严的省委副书记此刻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是泪。
他的西装裤腿沾满了泥点,皮鞋己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所以..."苏霂妍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林雅是我姐姐?"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摸着后颈的发际线,那里有一个雨燕形状的胎记,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李为民站在雨里,任凭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
他看着苏霂妍慢慢蹲下身,扶起跪在地上的林母。
当两人的脸在闪电中并排出现时,那相似的眉眼轮廓让他心脏停跳了一拍——
同样的杏仁眼,同样的鼻梁弧度,甚至笑起来时眼角浮现的细纹都一模一样。
"你的眼睛..."林母颤抖的手抚上苏霂妍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她的眼下,"和雅雅一模一样..."
她的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林雅生前最爱的颜色。
苏霂妍突然笑了,那个笑容让李为民恍惚间看到了林雅的影子:"怪不得我第一次见李书记,他就一首盯着我看。"
她调皮地眨眨眼,这个动作让林母发出一声呜咽,像是被击中了心脏。
林建国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盒子。
盒子表面己经被雨水打湿,深蓝色的绒布变成了近乎黑色。
他打开盒子时,铰链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银手镯,每只上都刻着"雅"字,镯子内侧刻着出生日期:1998.7.15。
"这是给你们姐妹准备的满月礼..."林建国的声音哽咽了,"现在,终于能给你戴上了。"
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把手镯戴在苏霂妍纤细的手腕上。
雨声中,手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风铃在微风中轻吟。
苏霂妍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银光,突然扑进林母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肩膀剧烈抖动,哭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二十三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林母紧紧搂着她,手指深陷在她的衣料里,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二十三年的时光,在这一刻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李为民别过脸去,看见杨莉娅站在车边,手里举着一把黑伞。
伞面上,"石匣村卫生室"几个白字在闪电中格外醒目——那是林雅生前最后订购的一批物资。
伞骨有一根己经折断,歪歪斜斜地支棱着,像是受伤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