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晶宫的冬日暖阁里,炭火盆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的清香和淡淡的药香。江浸月倚在铺着厚厚雪狐绒的软榻上,指尖捏着一枚莹润的冰晶棋子,眉头微蹙,正与案几对面摆弄着机关小兽的夜寒星对弈。
她的动作依旧有些迟缓,落子时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但那双淡金色的眼瞳,己不再是空洞的荒原。里面有了思索的光,偶尔会因为夜寒星耍赖偷换棋子而流露出清晰的嗔怪。
“这里。”她声音不大,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清晰坚定地落下白子,瞬间堵死了黑龙的去路。
夜寒星捏着黑子的手顿在半空,俊朗的眉眼先是错愕,随即绽开毫不掩饰的惊喜。他早己晋入大乘期,举手投足间自有天地法则相随,此刻却像个被戳穿了小把戏的少年郎,笑容纯粹得晃眼。
“阿月好眼力!”他放下黑子,长臂一伸,隔着棋盘就想去揉她的发顶,动作却在半途生生顿住,转为小心翼翼地拂去她肩头并不存在的落尘。他依旧不敢太用力,仿佛她仍是那个一碰即碎的琉璃人儿。
江浸月看着他收回去的手,又看看棋盘上被围死的黑子,唇角极轻、极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她抬起眼,望向对面那双盛满星辰与自己的眼睛,嘴唇张合了几下,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暖阁里很安静,只有炭火的哔剥声和机关小兽咔哒咔哒的走动声。
“……老公。”两个字,带着初学般的生涩和不确定,轻轻地从她唇间逸出,像羽毛拂过冰面。
夜寒星整个人僵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深邃的眼眸骤然睁大,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惶恐。握着机关小兽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坚硬的金属外壳在他掌中无声地变形。
“你……叫我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飞了枝头最珍稀的鸟儿。
江浸月似乎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困惑,歪了歪头,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老公。”这一次,似乎比刚才更确定了一些。
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夜寒星猛地绕过案几,单膝跪在软榻前,不顾一切地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大乘期的龙皇,此刻眼眶竟微微泛红。
“好…好…”他语无伦次,只能一遍遍她的手背,感受那逐渐恢复的微弱脉搏,“阿月再叫一声?”
江浸月看着他激动得像个孩子的样子,那点困惑化作了浅浅的笑意,顺从地又叫了一声:“老公。”
这一声,像蜜糖,瞬间融化了夜寒星心底所有残留的寒冰。他将额头轻轻抵在她交握的手上,低低地应着:“我在,阿月,老公在。”
暖阁门口,捧着新煎好药盏的青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药盏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姣好的面容。
青萝是龙族长老精挑细选送来的侍女,出身于一个依附龙族的小世家,容貌清丽,心思细腻,照顾江浸月确实尽心尽力。她见过夜寒星最冷酷威严的样子,也见过他守在江浸月榻边不眠不休、形容枯槁的狼狈。她深知这位至尊的龙皇心中,只有那个枯槁如纸、神智昏昧的帝后。
然而,当江浸月一天天好起来,当她空茫的眼中重新有了神采,当她笨拙却清晰地唤出那声亲昵的“老公”,当看到那个睥睨天下的男人因为她一个笑容、一声呼唤而瞬间化为绕指柔……青萝心底那点原本被理智死死压制的绮念,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草,不受控制地燎原起来。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曾经如同活死人般的女人,能得到陛下如此倾尽所有的爱恋?凭什么她只是恢复了一点神智,唤了一声“老公”,就能让陛下欣喜若狂,仿佛拥有了整个天下?而她青萝,日日精心服侍,揣摩心意,谨小慎微,却连他一个专注的眼神都换不来?
酸涩、不甘、还有一丝隐秘的怨毒,在她心口疯狂滋长。她端着药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陛下,娘娘,该用药了。”青萝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脸上重新挂上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声音柔美得如同出谷黄莺。她将药盏轻轻放在江浸月手边的矮几上。
夜寒星抬起头,眼中的温柔尚未褪尽,但看向青萝时,己恢复了帝王的疏离与威严:“放下吧。”他的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江浸月身上,温声问:“阿月,可有哪里不适?药有些苦,喝完老公给你拿蜜饯。”
江浸月摇摇头,目光落在药盏上,眉头又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她似乎不太喜欢那药的味道。
青萝站在一旁,看着夜寒星自然地端起药盏,先用唇试了试温度,然后极其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吹凉了,才小心翼翼地喂到江浸月唇边。他专注地看着她吞咽,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在进行世上最重要的事。
那份专注,那份温柔,本该是给……青萝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粉末,从她紧握的指缝间,无声无息地飘落,混入了矮几上盛放蜜饯的小碟里。那粉末入碟即化,无色无味。
做完这一切,青萝迅速垂下眼帘,恭敬地退到一旁,仿佛只是尽职尽责地守候。只有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袖中仍在颤抖的手,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江浸月喝了小半碗药,便不肯再喝,皱着眉推开药匙。夜寒星也不勉强,立刻放下药碗,拿起小碟里一颗裹着糖霜的蜜渍雪梅:“来,吃颗梅子压压苦味。”
他捻起一颗,正要喂给江浸月。
就在这一刻,暖阁窗外掠过一道传讯的冰符,带着北境战场的急报气息。夜寒星身为大乘至尊,对领地内的任何强大能量波动都极其敏感,眼神瞬间一凛,分神了一瞬,捻着蜜饯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江浸月却等不及了,似乎被那晶莹的糖霜吸引,竟主动伸手,用指尖从他手中轻轻拈走了那颗蜜饯,放入了自己口中。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急切。
夜寒星的注意力被战报吸引,只匆匆瞥了一眼江浸月安然吃下蜜饯的样子,便抬手接住了那道飞入的冰符,神识沉入其中。
青萝看着江浸月含住那颗梅子,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是得逞的阴冷?还是事到临头的恐慌?亦或是一丝扭曲的快意?
暖阁里,暖意融融。江浸月安静地含着蜜饯,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冲淡了药的苦涩。夜寒星眉头紧锁,处理着冰符中的紧急军情。
只有暗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蔓延。那声甜蜜的“老公”,终究还是引来了潜藏在暖阳下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