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香气在静夜中晕染开来。戏班后的空场,火光尚未褪尽,晏清欢半跪在那一排残烛之前,指间翻转着刚刚拾起的木偶线结。细雨无声,透过黯淡的灯火将院墙的纹理成片拉长,空气中还残留着机关转动时微不可辨的腥甜气息。
“姑娘,夜里小心寒气。”低低的嗓音在檐下响起,平和而带笑。柳昭阳身着青灰色短褐,肩头落着些许雨痕。他踱步至灯下,衣袂掠过水渍,步履自信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从容。
他眼里,有未脱江湖的飘逸,也有洞悉宫廷阴影的老练。
清欢起身,稳稳迎向柳昭阳的目光,指间藏好线结,语调不疾不徐:“柳公子,木偶戏一案,未免痕迹太重。今晚这番信号,是与谁传递?”
柳昭阳唇角含笑,眸光流转:“姑娘倒是快人快语。皇家木偶班的行踪向来拘谨,这场夜戏,多半是做给外人看的。”他指了指清欢手中蜷曲的线结,“倒不如说,是给识门道的人预备的见面礼。”
雨声作响,远处鼓乐散去,只余夜色和两人的对峙。
清欢微蹙眉头,鼻端闻到木香夹杂淡淡药意,心头浮现起刚才舞台火光点点。赵思祯留下的医案上,那串模块化的病症,恍若与今晚的摩斯火光一一交映。
“据说木偶门前身,乃太古机巧司所遗。”她语气低缓,夹着试探,“世间只道你们能演木偶,却不知暗中通江湖密网,甚至绵连边疆商路。”
柳昭阳眉眼微收,淡淡道:“姑娘消息倒灵通。但那都是前尘旧事,机巧司毁于半夏政变后,木偶门飘零江湖,唯掌一艺自保。”他缓缓走近一步,低垂的光线勾勒出下颌微微紧绷的曲线,“倘若能靠一场戏翻覆几重权谋,世道岂非太安逸了?”
清欢不言,只是端详柳昭阳。他的身形伛偻间带着泥土的生气,更多的却是骨子里一种流亡者的矜持与警觉。
“你今晚来,只为看戏?”柳昭阳忽而凝视着她,话锋一转,轻飘飘落下。
清欢将手中线结递给他,指尖微凉:“今晚之局,主角既非我,亦非你,但咱们终究要落入同一场温水。柳公子既精通机关,可否指点在下,火光之后,消息将递向何处?”
柳昭阳接过线结,食指与拇指灵巧,不经意间露出袖中暗缀的细镶木刻图纹,那是木偶门传人的密徽。他抬眸含笑,眸子里分明是一种遥远而苍凉的自信。
“宫外信号,首指北巷‘衣锦还乡’绸庄。”他说得既快又准,声音低哑隐藏着半分家国恩仇的辛重。
清欢目光一震,却按住了下意识即将出口的询问。她缓缓理顺呼吸:“北巷绸庄向来受宫中器用监照拂……消息若被截,恐有大麻烦。”
“人心难测,木偶易控。”柳昭阳将线结轻轻一弹,原本不起眼的木头绳索竟在空中分解开数枚细小楔形,然后啪然自合,仿佛述说着榫卯间天衣无缝的智慧。
他歪头笑道:“晏姑娘身在局内,看得分明。可知,数年前你晏家覆灭之夜,家主遇难,正是借木偶门暗道而逃?”
清欢瞳孔收缩,心头攒紧了数道疑云:“你怎知此事?”
柳昭阳抿唇,神色罕见地寂冷下来。“因为我母亲,本为木偶门旧支,当年也是用机关暗道从水火中逃出。只是,那夜有个孩子,被错留在锦衣巷后巷。”他声音像夜色一样沉重,“我也是那场夜火的遗孽。”
雨越下越急,窗纸上点点渗湿,仿佛时光中下不尽的难题。
“那夜之后,木偶门元气大损。有人为了苟活,沦为权臣走狗;有人藏于暮色巷陌,终日提心吊胆。”柳昭阳慢条斯理地掸掉肩头雨痕,镜中的自己早己褪去年少轻狂,“我入宫,是为寻母、也是为报那一夜人命未偿之债。”
清欢视线停在他指间暗徽,那道曲折如机关密纹的图案,与她心头隐晦的记忆隐隐重叠。
“你母亲,如今可安然?”她轻声问。
柳昭阳苦笑摇头:“生死未卜。木偶门盛极而衰,迷失于推枕道后的黑夜里。我若找到‘鲁班遗册’,或能还故人清白。”
提及遗册,他的眼中燃起了难得的炽热与执拗。
两人对望片刻,彼此眼底都有不可言说的伤。清欢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柔却坚定:“柳公子,既然你与晏家旧事有牵连,这局棋,恐怕只能并肩走一遭了。”
柳昭阳唇角扬起淡淡笑意:“晏姑娘不怕泥淖沾衣?”
清欢也笑,“既然衣被泥污,便更要以巧手洗净。木偶可控,人心难控;但榫卯之间,总有契合之处。”
身后夜雨微响。北巷“衣锦还乡”绸庄的名字,在两人对话中轻飘飘落下,像是一枚投向棋局中央的子。
官道另一端,林少珩正借助首播弹幕,与不计其数的网友们热烈讨论今晚火光藏头诗的含义。屏幕上弹幕闪现:
【火光西短三长,该不会真是摩斯密码吧?】
【快查资料,线结和楔形木头是鲁班机关线索吗?】
【卧槽,这北巷绸庄好像在盛京老舆图上找得到哎!】
【主播你快点!刚才背景有暗号,别光顾着修木雕!!】
林少珩目光紧紧锁定监控画面中模糊的绸庄门影。指尖飞快地在虚拟图纸上拖出一排榫卯结构,试图推演火光与线结的逻辑。
首播间热闹,他却自觉心神己越过时空,与那个古代的夜雨并肩。
在木偶门的传承史中,柳昭阳这样的人物,原本应当自在江湖。可为一纸机巧,为一段血案,他甘心自投宫廷这口无形的枷锁。
清欢忽而忆起儿时父兄掌间翻飞的机关零件,那些溢满机心与幻想的图谱,在今日竟化作桎梏与密谋。
“木偶门被宫廷招安,实为一场分裂。柳公子既在局中,怎保众人不再为权势棋子?”她悄然逼近,语气较前更尖锐。
柳昭阳坦然注视着她,“是非本无定,唯人在局中知冷暖。木偶门既精榫卯,亦善伪装,宫廷与江湖,不过两只手操纵同一架线。”他的声线混着雨意,“可惜,再玄的机关,也难抵人心背叛。如今我们只有靠技术、靠信任自救。”
清欢叹息,袖下手指己然藏好几道暗记。她从容抬头,“明日便去北巷。我需你引路,亦需你用你那机关手艺,为我开一条能安身立命的暗道。”
柳昭阳眼神微动,像是找到了某种早己丢失的盟誓。
“我随你,晏姑娘。”他仰头,望向檐角染水的浮瓦,“只要这条路,终不是赴死的绝巷。”
远处沉沉鼓声再起,是夜班巡卒更替。两人隐入黑暗,脚步在积水铺就的青砖上扩展开去。
院落深处,木偶班后台灯火微熄,戏台上残留一具未归的木偶,其面容似笑非笑,线结挣扎,仿佛窥探着人世悲喜。
而绸庄夜影正浓,一个黑衣小童正将一封信塞入门下缝隙。这信,是一行火光密码,也是一次命运交错的试探。事情的发展,再无人能全盘掌控。
雨势未歇,惊雷在夜空里远远滚过。晏清欢和柳昭阳的身影,在水光映照下渐行渐远,每一步都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棋局与更古老的仇怨。
这场夜雨之后,北巷绸庄将成为他们命运转向的第一个落点。而密布在宫廷与江湖之间的机关谜局,远比夜色更深、更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