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夜裹着寒气,戏班后巷的油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程蝶衣缩在墙根,屏住呼吸望着对面茶楼的二楼。雕花窗棂透出暖黄的光,隐约传来弦乐声与咿呀唱腔——那是京城名角筱云仙在排新戏《锁麟囊》,据说这出戏的身段步法融合了南北流派之长,连关师傅都曾赞叹"十年难遇"。
"还不回去?"段小楼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少年裹着军大衣,怀里揣着两个刚烤好的红薯,"关师傅查房发现你不在,又要罚跪青砖。"程蝶衣没回头,目光仍紧锁二楼:"我就听半炷香,就半炷香......"
梆子声敲过戌时三刻,茶楼里传来清亮的唱段:"这才是人生难预料......"程蝶衣闭上眼睛,用心记下每个转音、每处气口。他想起白天在戏班,关师傅对着破旧的戏谱叹气:"咱们这小班子,学不到这些新玩意儿。"可他不甘心,从断指入班那日起,他就发誓要唱最绝的戏。
"接着。"段小楼把温热的红薯塞进他手里,"我在巷口望风,你仔细听。"程蝶衣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焦糊味在舌尖散开,心里却满是酸涩。自走红后,袁西爷送的翡翠头面、丝绸戏服堆满箱笼,可那些华贵的馈赠,都比不上此刻偷学来的半段唱腔。
突然,茶楼里传来鼓掌声。程蝶衣踮起脚尖,透过窗缝望去,只见筱云仙正亲自指点徒弟身段。水袖扬起又落下,每一个弧度都像是画在宣纸上的墨痕,行云流水。他慌忙掏出藏在袖中的炭笔,在粗布衫内侧记下要点,手腕被炭灰染得漆黑。
"快走!"段小楼突然拉住他。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程蝶衣刚躲进暗处,就看见几个醉汉勾肩搭背从茶楼里出来,为首的正是袁西爷的随从。"那筱云仙端着架子,西爷想听《锁麟囊》还得三顾茅庐......"醉汉的声音渐渐远去,程蝶衣却浑身发冷——若是袁西爷知道他偷学别家戏码,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回到戏班时,月亮己爬上中天。程蝶衣轻手轻脚推开柴房门,却见关师傅坐在太师椅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去哪儿了?"老人的声音像淬了冰,烟杆首指他染着炭灰的手。程蝶衣扑通跪下,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师傅,我......我去听筱云仙的戏了。"
寂静笼罩柴房,唯有段小楼粗重的呼吸声。关师傅突然起身,长鞭狠狠抽在墙上:"好啊!学会偷师了!"鞭子转向程蝶衣时,段小楼突然挡在他身前:"师傅要罚罚我!是我带他去的!"
"都给我闭嘴!"关师傅的烟杆砸在桌上,震得煤油灯摇晃,"明早寅时,把《锁麟囊》的唱段给我唱出来。唱不好,就滚出戏班!"老人转身离去时,程蝶衣看见他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这些年关师傅用长鞭、用责骂,将他们这些野孩子驯成能登台的角儿。
更鼓声渐远,程蝶衣蜷缩在草堆里,反复默唱戏词。段小楼挨着他躺下,压低声音说:"别怕,明早我陪你练。"少年的体温透过粗布衣裳传来,程蝶衣望着屋顶的破洞,那里漏进一片月光,像极了戏台上的追光灯。在这偷学的深夜里,他终于懂得,想要在这吃人的梨园行站稳脚跟,光有天赋不够,还得有偷师学艺的胆魄,以及,豁出命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