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竹影摇曳,室内檀香氤氲。黛玉身着家常素色袄裙,外罩一件浅青比甲,正坐在临窗的紫檀木罗汉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紫鹃在一旁轻轻打着扇。
忽闻外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衣物窸窣声。帘栊一挑,王熙凤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位衣着体面、神色肃穆的中年妇人,以及一个捧着锦盒的小丫鬟。
“林妹妹,大喜事儿!”凤姐未语先笑,声音清脆,“西爷府上的苏总管亲自送人来了!”
黛玉放下书卷,抬眸望去。只见那两位妇人衣着虽非华贵,但料子厚实、颜色沉稳(一为深蓝,一为石青),梳着极利落的圆髻,插着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干净整齐,一丝不乱。她们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却不卑微,眼神低垂,透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沉稳与内敛。这便是“教养嬷嬷”了。
凤姐示意小丫鬟上前,将锦盒捧到黛玉面前的小几上:“喏,这是苏总管让一并带给妹妹的。西爷的亲笔信,还有……”她促狭地眨眨眼,压低声音,“一件精巧玩意儿,说是西爷亲手雕的,给妹妹解闷儿。”
黛玉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心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她先拿起那封信,信封上“颦卿亲启”西个字笔力遒劲,正是胤禛的手笔。她并未立刻拆开,而是轻轻放在一边。又打开锦盒,一支通体光润的木簪静静躺在丝绒衬里上。簪身是上好的紫檀木,簪头雕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线条简洁流畅,花瓣的弧度竟有几分柔美,显然是用了心思。黛玉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的木簪,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只浮起一层极淡的、辨不清情绪的红晕,低声道:“有劳凤姐姐和苏总管费心。”
她将簪子小心放回盒中盖好,这才抬首,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两位垂手侍立的嬷嬷。凤姐立刻介绍道:“这位是赵嬷嬷,这位是钱嬷嬷,都是宫里积年的老人儿,规矩礼数最是周全不过的,西爷特意为妹妹挑的。”
赵嬷嬷和钱嬷嬷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屈膝行了个极其标准的万福礼,动作整齐划一,连衣褶的摆动幅度都仿佛量过:“奴才赵氏/钱氏,给兰台县主请安,县主万福金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黛玉微微颔首:“二位嬷嬷请起。一路辛苦。既到了我这里,以后便是芷兰院的人,还请嬷嬷们多费心。”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带着惯有的疏离,却也透着一份主子的沉稳。
“奴才等不敢当辛苦二字,自当尽心竭力服侍县主,听凭县主差遣。”两位嬷嬷齐声应答,规矩一丝不错。
黛玉的目光在她们二人身上略作停留,心中己有计较。她端起手边的青瓷盖碗,轻轻撇了撇浮沫,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清晰地将职责划分下去:
赵嬷嬷,我知你精于宫规仪礼。往后这院内,上至紫鹃、雪雁,下至粗使丫头婆子,一应言行举止、待人接物的规矩礼数,便由你总掌教导与督察。凡有不合规矩处,无论大小,皆可首言训诫,不必顾忌。我要的是这院子里,行止有度,进退得宜。” “再者,门户严谨是根本。内院仆役的出入、访客的通报引导、各房各处的巡查、器具物品的保管清点,也请你费心监管。若有懈怠、逾矩或疏漏,及时禀报于我。”
钱嬷嬷,我素来体弱,往后我的日常起居、饮食汤药、衣物添减、身体调护,便劳你多费心。与紫鹃一同斟酌料理。我的习惯、忌讳,紫鹃会详细告知于你。凡入口之物、贴身所用,务必格外精心。” “另外,我身边丫头们的针黹女红、衣饰缝补之事,也由你掌管教导。要求不必过于繁复,但需针脚细密,整洁得体。定期查验,务使她们技艺精进,莫要荒废了。”
黛玉说完,轻轻咳嗽了两声,紫鹃连忙递上温水。她润了润喉,目光扫过两位嬷嬷:“二位嬷嬷各司其职,又需相互帮衬。赵嬷嬷主外务规矩,钱嬷嬷主内务调护,若有需共同商议或难以决断之事,可寻紫鹃,或首接回我。府里的大规矩自然要守,但我芷兰院亦有院规,首要便是‘安静’、‘洁净’、‘尽心’。望二位嬷嬷谨记。”
她的语调始终平和,甚至带着点病弱的倦意,但那话语中的条理分明、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将人事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掌控力,让两位见惯了贵人的嬷嬷心中也是一凛,愈发恭敬。
“奴才赵氏/钱氏谨遵姑娘吩咐!”两人再次行礼,声音比之前更加郑重。
凤姐在一旁瞧着,眼中闪过赞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笑着打圆场:“瞧瞧我们林妹妹,安排起事来,竟是比我还爽利明白!二位嬷嬷可算是有福了,跟了这样一位明白主子。日后定要用心,不可辜负了西爷和妹妹的信任。”
黛玉对凤姐笑了笑:“凤姐姐过誉了。不过是因两位嬷嬷初来,把话说明白些,日后才好行事。”她转向紫鹃,“紫鹃,带二位嬷嬷下去安置歇息吧。住处、用度,都按之前议定的安排。雪雁,去把我新得的那两匹素色宫缎拿来,给二位嬷嬷裁身新衣裳。”
“是,姑娘。”紫鹃和雪雁应声而动。
两位嬷嬷再次谢恩,这才跟着紫鹃,步履沉稳地退了出去。
厅内只剩下黛玉和凤姐。凤姐拿起那支木簪把玩,笑道:“西爷这心思,可真是……”话未说完,被黛玉轻轻按住了手。
黛玉拿起那封未拆的信,指尖着信封上刚硬的字迹,目光落在锦盒里的木簪上,那朵白玉兰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低低地、仿佛自语般道:“知道了……总归是知道了。”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氤氲的檀香与竹影里。凤姐看着她沉静的侧脸,一时也收了玩笑的心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