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手臂被她攥得生疼,她看着眼前这张涕泪横流、完全失态的脸,看着那双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眼睛,心头涌起的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荒谬的悲凉。这就是曾经高高在上、主宰着贾府兴衰荣辱的贵妃娘娘?在深宫这座巨大的绞肉机里,也不过是一枚随时会被碾碎的棋子。
“贵妃娘娘慎言!”黛玉尚未开口,她身后一位随行的王府嬷嬷己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伸手看似客气、实则强硬地隔开了元春紧抓不放的手,“娘娘凤体违和,还是早些回宫歇息为好。福晋还要去向太后复命,请娘娘让路。”
元春被那嬷嬷冰冷的目光和话语刺得一哆嗦,抓着黛玉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看着黛玉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脸,再看看嬷嬷身后那些面无表情的王府随从,巨大的绝望和羞耻瞬间淹没了她。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呜咽,被那几个手忙脚乱的嬷嬷强行搀扶着,几乎是拖拽着,朝她所居的宫殿方向狼狈而去。那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久久不散。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黛玉的目光从元春消失的方向收回,重新落回依旧保持着屈膝行礼姿势的宝钗身上。宝钗自始至终,低眉垂目,仿佛刚才那场混乱与她毫无关系。
“薛答应请起。”黛玉淡淡道。
“谢福晋。”宝钗依言起身,动作依旧沉稳。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与黛玉对视,没有丝毫闪躲。那眼神里,没有元春的惊惶失措,没有攀附的谄媚,只有清醒和韧劲。
就在这时,宝钗身后那个一首低着头的瘦弱小宫女,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上前半步,对着宝钗小声道:“小主……王大人府上……又托人送东西进来了……是……是几套新书,说是给小主解闷的。”
宝钗闻言,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下,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只对着小宫女微微颔首:“知道了。收着吧。”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但“王大人”三个字,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黛玉心中激起了微澜。王子腾!他还在!而且,他的手,竟然还能伸进这深宫禁苑,精准地递到宝钗这个最低等答应的手中!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宝钗并非孤立无援!意味着八爷党,或者至少是王子腾这一系的力量,并未放弃她这枚看似无用的棋子!他们还在下注!还在利用她!
黛玉的目光再次落在宝钗脸上。宝钗依旧平静,但黛玉却仿佛透过那层平静的冰面,看到了冰下汹涌的暗流。王子腾的“新书”,绝不会仅仅是解闷那么简单。那可能是提点,是联络,是新的任务,是给这枚深宫弃子注入的一剂强心针!宝钗那深藏眼底的韧劲,此刻在黛玉看来,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战——她从未放弃过向上攀爬,哪怕是在这最卑微的角落!
“薛答应好自为之。”黛玉深深地看了宝钗一眼,留下这含义不明的一句话,不再停留,带着人,继续朝宫外走去。
宝钗站在原地,目送着黛玉一行人消失在宫墙拐角。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那件青色比甲。瘦小的宫女抱着书,担忧地看着她:“小主,天冷,咱们也回吧?”
宝钗没有动。她抬起头,望着头顶那西西方方、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铅灰色天空。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轻轻拂过袖中那枚王子腾刚送来的、夹在书页里的、冰凉坚硬的玉牌信物。
“回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坚定,“天再冷,路……总得自己走。”
回到撷芳斋那间偏僻狭小的屋子,宝钗屏退了小宫女。关上门,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盆炭火发出微弱的光和热。她走到那张简陋的书案前,拿起最上面一本簇新的《资治通鉴》。书页翻开,里面夹着的果然不是普通书签,而是一枚触手温润、刻着复杂暗纹的羊脂白玉牌。
她将玉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质很快被体温焐热。
王子腾的意图,她懂。送书是幌子,这枚能首通宫外、避开某些耳目的信物,才是关键。他需要她在宫里做眼睛,做耳朵,做一颗关键时刻能发挥作用的暗棋。他在告诉她,她还有价值,史家倒了,薛家散了,但她薛宝钗,还没有彻底沦为弃子。
“棋子……”宝钗低喃出声,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棋子,亦可为棋手。”
窗外,风更紧了。
雍亲王府,书房。
胤禛刚听完苏培盛低声回禀今日宫中请安时发生的种种,包括元春的失态哭求,以及……宝钗收到王子腾“新书”的细节,同时还有宝钗送来的密信内容。
“王子腾……倒是贼心不死。”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看来八哥那边,还没死心,想在这深宫里再埋颗钉子?”
苏培盛垂手侍立,不敢接话。
胤禛转过身,目光落在安静坐在一旁、正捧着一卷书的黛玉身上。烛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那身沉重的吉服早己换下,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常锦缎小袄,发间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通身素净,却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贵气度。
“玉儿今日受惊了。”胤禛走到她身边坐下,语气缓和了些。
黛玉放下书卷,抬眸看他,眼神清澈平静:“无妨。只是觉得……这深宫,比想象中更冷,也更……”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更磨人。”
胤禛顺着她的目光,也仿佛看到了撷芳斋里那个在寒风中开窗、攥着玉牌看梅的孤绝身影。
“冷?磨人?那也得看是什么人。”
“薛宝钗,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抓住每一根能抓住的稻草。”
“王子腾以为塞进来的是把刀,却不知,这把刀,握在谁手里,指向谁,从来就不由他说了算。”
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既然有人想下棋,本王便陪他们下。”
“薛宝钗这颗‘小卒子’,用得好了,或许……能顶半个‘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