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身子像是浸在冰窟里，沉重，麻木，全然不听使唤。贾母费力地掀开一丝眼皮，浑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描金绣凤的帐顶，却旋转着，带着令人作呕的晕眩。她想抬手，那平日里握惯了沉甸甸龙头拐杖的右手，此刻却像一段枯死的木头，软软地瘫在锦被上，纹丝不动。
“呃…呃…” 她想唤人，喉咙里却只挤出破碎的、含混不清的音节，口水不受控制地沿着干瘪的嘴角淌下。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比死亡更甚！她贾史氏一生要强，掌控着这泼天富贵的荣国府，何曾想过会落到这般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境地？！
鸳鸯红肿着眼扑到床边，用温热的帕子小心地替她擦拭，声音哽咽：“老祖宗…您别急…太医…太医刚走…说您是急怒攻心，风邪入络了…开了方子，让您好生静养，万万…万万不能再动气了…” 她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贾母从那泪眼里，读懂了未尽之言——再受刺激，神仙难救。
不能动气？贾母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死死盯着鸳鸯。不能动气？！
那凤丫头呢？！她最泼辣、最能干的凤丫头！带着她的巧姐儿…跑了！像水汽一样蒸发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凤丫头…她怎么就敢？！怎么就舍得抛下这一大家子，独自带着孩子跑了？！走了也好，走了就清净了……走吧….都走吧…………玉儿走了…………宝丫头走了…….现在…..凤丫头也走了。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凄凉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又开始模糊。不！不能！她还不能死！还有事…还有事没做！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左手死死抓住鸳鸯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肉里。喉咙里发出更加急切的“嗬嗬”声，眼神死死盯着鸳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焦灼和命令。
鸳鸯被她抓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哭着俯下身：“老祖宗…您想说什么？您慢慢说…奴婢听着…听着呢…”
贾母大口喘息着，努力聚集着溃散的意识。目光艰难地扫过这间富丽堂皇却死气沉沉的屋子。探春…惜春…这些花骨朵似的女孩儿…不能…不能再留在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了！
一个名字，带着久远的记忆，骤然划过脑海。金陵…史家在金陵的故旧…薛家那支旁系…不，不是薛家，是…是姓卫的！早年他父亲在任上获罪，是她念着史家旧情，在贾代善面前说了话，才保住了性命，后来去了金陵，听说也挣下了一份家业…那人，似乎有个儿子，年纪与探春相仿？
“金…陵…” 贾母拼尽全力，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口水又不受控制地淌下。
鸳鸯先是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金陵？老祖宗…您是说…金陵卫家？早年受过您大恩的卫家？”
贾母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肯定的光，左手更加用力地抓紧了鸳鸯，急促地“呃…呃…”了几声，目光急切地扫向不远处书案上的笔墨。
“您…您要给卫家写信？” 鸳鸯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一种洞悉主子心意的激动和巨大的酸楚。
贾母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鸳鸯不敢怠慢，也顾不得礼数，连忙起身，飞快地铺好纸笔，研好墨，将笔蘸饱了墨汁，跪在贾母床边，将纸铺在床沿，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贾母：“老祖宗…您说…奴婢写…”
贾母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再睁开时，那浑浊的眼底竟凝聚起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清明与决绝。她一个字一个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破碎的喉咙里往外挤，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带着浓重的痰音和嘶哑：
“卫…世兄…台…鉴…”
“昔…年…援…手…之…恩…贾…史…氏…未…敢…或…忘…”
“今…老…身…沉…疴…缠…绵…恐…不…久…于…人…世…”
“唯…念…及…膝…下…孙…女…探…春…品…貌…端…方…性…情…淑…婉…”
写到这里，鸳鸯的笔猛地一顿，墨点洇开一小团。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贾母，嘴唇哆嗦着：“三…三姑娘？”
贾母眼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坚决。她用力喘息几下，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嗬嗬”声，催促着。
鸳鸯强忍着汹涌的泪意和心中的惊涛骇浪，颤抖着继续落笔。
“奈…何…门…楣…将…倾…风…雨…飘…摇…不…忍…其…陷…于…泥…淖…”
“斗…胆…相…托…望…世…兄…念…及…旧…谊…收…留…此…女…”
“许…配…令…郎…为…正…室…妻…房…”
“令…其…远…离…京…师…是…非…之…地…安…度…余…生…”
“老…身…于…九…泉…之…下…亦…感…念…大…恩…不…尽…”
“临…书…涕…零…不…尽…欲…言…”
“贾…史…氏…绝…笔…”
最后一个“笔”字落下，贾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瞬间萎顿下去。
鸳鸯看着纸上那字字泣血、句句托孤的绝笔信，再看看床上油尽灯枯、半边身子己入土的老祖宗，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床沿，压抑地痛哭失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她明白了！老祖宗这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为三姑娘找一条生路！一条远离这即将倾覆的贾府、远离京城这漩涡之地的生路！用她史家最后一点残存的恩情，用这近乎卑微的恳求，为探春搏一个安稳的未来！
“老祖宗…” 鸳鸯哭得肝肠寸断。
许久，贾母的喘息才稍稍平复一些。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哭得不能自己的鸳鸯，那浑浊的眼底，竟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清的气音：
“去…吧…”
“把…信…送…去…金…陵…快…”
“探…春…走…”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帐幔，投向这府邸的深处，投向那些她曾经倾注了扭曲的“爱”、如今却己无力也无心再顾及的儿孙们，最后，极其微弱地、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吐出几个字：
“…都…走…吧…”
“远…离…这…是…非…之…地…”
“这…是…老…祖…宗…”
“…唯…一…能…为…你…们…”
“…做…的…了…”
话音未落，一滴浑浊的老泪，从她深陷的眼角缓缓滑落，没入花白的鬓发里，再无痕迹。她疲惫地闭上眼，仿佛那短短几句话，己耗尽了她残存的、全部的生命力。
鸳鸯紧紧攥着那封被泪水打湿的信笺，如同攥着千斤重担。她看着床上气息奄奄、半边身子己然僵硬的老祖宗，重重地、无声地磕了一个头，然后猛地站起身，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变得无比坚毅。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封好，揣入怀中最贴身的地方，如同揣着一个家族最后的托付与救赎。转身，脚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地冲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荣庆堂。
身后，只余下帐内贾母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凛冽的寒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