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土腥气和一种更深邃的、草木腐烂的甜腻。风从山谷深处卷来,吹得人脊背发凉。脚下的泥路蜿蜒向上,没入一片被灰白雾气半遮半掩的嶙峋山影里。陆昭走在最前,脖颈上那道暗红的“水痕印”在昏暗中微微起伏,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在呼吸,它牵引着方向,指向雾气深处那个名为“傩神村”的所在。
越靠近,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腐味越浓,混杂着焚烧香烛纸钱特有的烟熏火燎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山道两旁,开始出现一些歪斜的木桩,上面用粗糙的刀法刻着扭曲的人脸,空洞的眼窝里塞着干枯的苔藓或是褪色的布条,在风里发出呜咽般的轻响。这便是“傩桩”,古老傩仪的门户。
村口没有活人迎接。只有两尊巨大的、色彩剥落得如同鬼画符的傩神木雕,怒目圆睁,手持锈迹斑斑的钺斧,把守着一条狭窄的、铺满湿滑青石板的小径。村中死寂一片,门窗紧闭,连声犬吠也无。然而,一种被无数目光窥视的粘稠感,却如同冰冷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不对劲,”苏皖的声音压得极低,左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风水鞭上,鞭柄冰凉,右手的徽记却在衣襟下隐隐发烫,像一块埋在皮肉里的烙铁,“太静了…静得发毛。”
陆昭没回头,只盯着前方雾气中隐约透出轮廓的村寨中心,那里似乎有火光跳动。“祭祀…己经开始了。司徒鸿的人,动作比我们想的快。”
就在这时,一阵极微弱、却穿透力极强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声音来自村口一株歪脖子老槐树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老妇人蜷缩在那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粗布包袱,身体筛糠般抖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麻木的恐惧。
“阿婆?”苏皖试探着靠近一步。
老妇人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把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布满皱纹的脸转向村寨中心的火光方向,嘴唇哆嗦着,发出不成调的呓语:“…神…神怒了…他们要…要烧…烧了…”
“烧什么?”陆昭蹲下身,声音放得很缓,脖颈上的水痕印幽光流转,试图捕捉老妇人混乱思绪中的关键。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转向陆昭,视线落在他脖颈那道狰狞的烙印上,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猛地低下头,把脸死死埋进包袱里,只剩下颤抖的肩膀。
线索断了。但指向己然清晰——祭坛,有东西要被焚烧,而司徒鸿的爪牙,很可能就混在主持祭祀的人中间。
三人不再停留,顺着青石板路,朝着火光与鼓声的来源疾行。村寨中心是一个不大的土坪,此刻被熊熊燃烧的篝火映得一片通明。火光跳跃着,在坪子中央那座用黑石垒砌、刻满扭曲符文的古老祭坛上投下狰狞晃动的影子。祭坛正中,竖着一根粗大的、顶端削尖的木桩,上面用粗麻绳捆缚着一只不断挣扎的、纯黑色的山羊,山羊的眼睛赤红,发出凄厉的咩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动物粪便的骚臭。
围着祭坛,十几个村民僵硬地站立着。他们穿着同样制式的、靛蓝色染布、袖口和下摆绣着繁复却黯淡符文的傩服,脸上,无一例外地覆盖着狰狞的木制傩面具!面具的样式各异,有青面獠牙的恶鬼,有长舌垂胸的无常,有怒目圆睁的神将,空洞的眼窝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通往幽冥的隧道。他们随着祭坛旁一个敲击破旧皮鼓的佝偻身影的节奏,动作整齐划一却又透着死板机械地踏着步子,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整个场面,肃杀、诡异,没有一丝祭祀应有的虔诚或热烈,只有一种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剧般的死寂。
鼓声骤停!
祭坛旁,那个敲鼓的佝偻身影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戴着的面具与其他人不同,那是一张纯白的、没有任何五官的“无相”面具,光滑的表面反射着篝火的红光,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他,或者说“它”,伸出一只枯瘦如鸡爪、指甲发黑的手,指向祭坛上挣扎的山羊。
一个戴着“刽子手”傩面、身形魁梧的村民,沉默地越众而出。他手中握着一把沉重的、刃口崩缺的砍刀,刀身沾着暗褐色的污渍。他走到山羊面前,高高举起了刀。
篝火猛地蹿高,火光将祭坛照得一片血红!就在砍刀即将落下的瞬间——
“住手!”
苏皖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了这凝固的诡异气氛。她一步踏前,管理者徽记在掌心骤然变得滚烫,一股无形的威压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那举刀的“刽子手”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停滞在半空,连带着其他所有戴面具的村民,都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住,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无数道冰冷、麻木、带着审视的目光,透过面具的眼洞,聚焦在三人身上。
无相面具的班主缓缓抬起手,制止了村民可能的异动。他那张光滑的面具转向苏皖,一个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仿佛首接从面具内部震荡出来:“外乡人…何故…扰我傩神祭仪?”
“祭仪?”苏皖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祭坛上那些扭曲的符文,最后落在无相面具上,“以生灵怨血为引,行邪祟污染之实,这也配称傩神祭仪?司徒鸿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甘愿做他污染阵眼的爪牙,献祭整个村子的地脉生气?!”
“司徒鸿”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戴面具的村民身上。一阵细微的骚动在僵硬的人群中弥漫开来,麻木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涟漪。无相班主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