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西的焦臭,混在初春的风里,盘桓不去,钻进每一个活着的人的鼻孔。
那不是木头烧完的糊味,是油脂混着人肉烧透了的、带着甜腻的邪气。
坍塌的城门洞像个咧开的、烧焦的巨口,往外淌着黑色的、凝固的油膏,里头裹着分不清是木头、铁片还是人骨的残骸。
王石头拄着腰刀,瘸着那条废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粘腻的焦土上。
脚下“咯吱”作响,不知是踩碎了烧酥的骨头,还是踩裂了融化的铁甲片。
他独眼扫过这片修罗场:烧成骨架的攻城车,扭曲如麻花的刀枪,还有一堆堆焦黑蜷缩、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残骸。
屯田兵和幸存的民夫像行尸走肉,麻木地扒拉着废墟,把还能辨认的河西军卒遗体抬出来,用草席裹了,在城根下排成一长溜。
“王…王署令…” 一个屯田什长嗓子哑得像破锣,脸上糊着黑灰和泪痕,指着墙角一具蜷缩的焦尸。
尸体旁边,散落着一个被踩扁、烧得黢黑的铜匣,依稀能看出驿站的标记。“像是…像是李瘸子…”
王石头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他记得那个佝偻着背、抱着空铜匣奔命的驿卒,记得他浑浊眼里对婆娘的挂念。
他慢慢走过去,蹲下,用刀鞘拨了拨那焦黑的铜匣,匣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沉默着,半晌,才哑声下令:“抬下去…单独裹席…他婆娘…在城东柳条巷…给…给双份抚恤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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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郡王府,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
血腥的肃州战报和逻些剧变的密报堆在案头,像两座压顶的大山。
李庸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字字清晰:
“肃州清点:阵亡郡兵、屯田兵、民勇…三千七百二十一。
重伤致残…五百余。民房焚毁十之六七。存粮…耗竭。”
“吐蕃焚毁营寨、辎重,仓皇西遁。遗尸遍野,然其主力…未溃。”
“逻些‘雪枭’急报:噶尔旧部百夫长贡布,率族中残存青壮千余,突袭逻些王庭!
血战一日夜,焚毁粮仓三座!桑吉嘉措调兵回援,逻些…彻底大乱!”
“未溃…” 秦骁的手指在舆图肃州的位置缓缓划过,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城砖上尚未冷却的血温。
他赢了这一场惨胜,用肃州半城焦土和几千条命,硬生生砸断了吐蕃倾国东征的脊梁。
但逻些的火还在烧,噶尔部的复仇之火,桑吉嘉措的镇压之火,这把火能烧多久?
烧完的灰烬下,是彻底崩坏的雪域,还是一头舔舐伤口、择人再噬的饿狼?
“郡王,” 赵铁鹰的独眼在灯下闪着寒芒,声音如金铁交击,“吐蕃元气大伤,十年内无力东顾。
然逻些内乱,噶尔残部与桑吉嘉措己成死仇。当务之急,是堵死疏勒河上游各隘口!筑堡!移民实边!
将肃州以西三百里…变成无人区!让吐蕃的疯狗…再无东窥之跳板!”
“筑堡?移民?” 王振刚换过药的肩膀还缠着厚厚的布,闻言猛地抬头,眼中是未熄的战火,“哪来的人?哪来的粮?肃州城自己还在舔伤口!
河西的家底…快打空了!”
秦骁的目光从舆图抬起,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门外沉沉的夜色。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人…会有的。粮…也会有的。” 他的指尖,重重敲在舆图上那条蜿蜒的长江上,“宋家的船…该靠岸了。”
肃州港,残破的栈桥勉强修补过,在浑浊的河水里呻吟。
一艘艘宋家货船缓缓靠岸,卸下的不再是单纯的盐袋、药包、铁锭,还有一船船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
他们扶老携幼,背着破破烂烂的家当,像退潮后被遗弃在滩涂上的鱼,茫然地踏上这片刚刚被血与火洗礼过的焦土。
“排好队!别挤!领粥!领窝头!”
郡兵嘶哑的吆喝在码头上回荡。
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灶上,翻滚着稀薄的粟米粥。
旁边箩筐里堆着粗糙的、掺着大量麸皮和野菜的杂粮窝头。
流民们眼巴巴地盯着,吞咽着干涩的唾沫,在郡兵刀鞘的驱赶下,排成歪歪扭扭的长队。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颤巍巍接过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个拳头大的窝头,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朝着甘州方向砰砰磕头:“谢郡王活命之恩!谢郡王活命之恩啊!” 哭声像会传染,码头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呜咽。
王石头站在高处,独眼扫过这群衣衫褴褛、如同惊弓之鸟的流民,又看向远处肃州城墙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和焦痕。
人来了,可肃州的粮仓…比脸还干净!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刀冰冷的刀柄,心头沉甸甸的。
郡王说粮会有,可粮…从天上掉下来吗?
“王署令!” 一个屯田吏连滚带爬跑过来,脸色煞白,“不…不好了!宋家…宋家老掌柜要见您!脸色…难看得吓人!”
肃州城临时征用的官衙大堂。气氛凝重得如同冰窖。
宋万山坐在主位下首,往日里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沟壑纵横,蜡黄中透着灰败。
他面前摊着一卷厚厚的账册,旁边还放着几块刚从船上卸下的、印着“锦云号”标记的盐砖。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按在账册上,青筋毕露,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绝望:
“王署令!你…你们河西…不能这样啊!”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刚进门的王石头,“三批船!整整三批船!
我宋家倾家荡产!蜀锦、井盐、药材、生铁…还有运这些流民的耗费!折进去多少真金白银?!
如今…如今就换回这点…这点…” 他指着桌上那几块盐砖,手指都在哆嗦,“河西盐票?!一张纸?!王署令!宋家不是开善堂的!
这账…窟窿大得能填进一座山去!我…我拿什么给船把头、给伙计、给蜀中的债主交代?!”
王石头心头一沉。宋家船队运来的盐粮铁药,确实是肃州续命的仙丹。
可河西…真的没钱了!府库耗竭,连阵亡将士的抚恤都只能打欠条!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肃州的血战,想解释河西的艰难,可看着宋万山那张被巨额亏损压垮的老脸,看着账册上触目惊心的赤字,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人家宋家,凭什么拿真金白银填河西这个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