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支流的水汽裹着荷香漫上来时,柳细妹正把第三颗菱角塞进嘴里。中元夜的河灯在水面铺成碎金路,灯影晃过她沾着泥渍的靛蓝布衫,映得青石码头上的青苔都泛着暖光。
七岁的女娃蹲在石阶最底层,赤着的脚丫子踢溅起细小花纹,惊得躲在石缝里的螃蟹横着爬进阴影。
“细妹!手又沾泥了!”对岸洗衣妇的木槌声混着吴侬软语飘过来,细妹吐了吐舌头,把带泥的手指往裤腿上蹭了蹭。
她怀里的竹篮快满了,紫红菱角堆得像座小山,尖角时不时勾住她稀疏的发辫。
阿娘说过,中元节的菱角要剥得越干净越好,河神看了欢喜,才会保佑家里的渔船顺风顺水。可细妹的心思没全在菱角上。她总觉得今晚的河水有点不一样。
往日里苏州河支流的水色是暗绿的,像阿爹酒壶里沉淀的陈酿,可今夜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幽蓝,尤其在河灯照不到的阴影里,那颜色深得像要把人吸进去。
水面上漂着的河灯明明是寻常的红纸扎成,烛光却在水波里漾出奇异的光晕,像撒了一把碎钻。
“啪嗒。”一颗菱角掉进水里,细妹慌忙伸手去捞。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水面,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不是错觉。水面上真的浮起了光点。起初只有零星几点,像被风吹散的萤火,在离她三尺远的水面上明明灭灭。
细妹屏住呼吸,看着那些光点越聚越多,颜色也从淡绿变成幽蓝,最后竟凝成了三十六盏小小的火焰——它们没有灯座,就那么凭空浮在水面,火焰的形状像极了狐狸的耳朵,尖端还微微颤动着,仿佛有生命般。
“狐火……”细妹喃喃自语,阿娘讲古时常说的词儿从记忆深处浮上来。阿娘说青丘的狐狸都会吐火,好的狐狸吐金红焰,坏的狐狸吐蓝幽火,遇见蓝火就要赶紧跑,那是勾魂的东西。
可这三十六盏狐火却不吓人。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围绕着细妹蹲着的石阶旋转,火焰的光芒映在她脸上,把睫毛都染成了蓝色。
更奇怪的是,当她望向水面时,竟在那幽蓝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右眼,那只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寻常人的瞳孔是圆的,细妹的右眼瞳仁却像竖着的杏仁,仔细看,瞳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阿爹说那是“望灵瞳”,是他们柳家作为青丘遗民的记号,只是细妹从未看透过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可今夜,在狐火的映照下,她清楚地看到了——右眼的瞳孔里,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晃动。不是一条,是九条。
九条雪白色的狐狸尾巴交缠在一起,尾尖垂落着细碎的光屑,像撒了一把月光。
它们在她的瞳孔深处舒展、摇曳,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甚至能感觉到那皮毛拂过眼底的感。
细妹吓得捂住眼睛,再睁开时,水面的狐火还在,可眼睛里的九尾虚影却消失了,只剩下熟悉的竖瞳和幽蓝的倒影。
“细妹!发什么呆呢?快上来!”阿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细妹回头,看到阿爹站在码头石阶上,手里提着的马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阿爹,你看水里……”细妹指着那些幽蓝的狐火,话没说完,就听见“咔嚓”一声闷响。
那声音不像船桨撞在石头上,也不像渔网撕裂,倒像是……像是巨大的锁链从深处断裂。
声音来自河底,闷闷的,却震得细妹耳膜发疼,连脚下的石阶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水面的狐火猛地亮了起来,三十六盏蓝焰同时拔高,照亮了河面上忽然翻涌的黑色漩涡。
“不好!”阿爹脸色骤变,他几步冲下石阶,一把将细妹连人带竹篮抱起来,竹篮里的菱角撒了一地,滚进水里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快!跟阿爹走!”
“阿爹,怎么了?水里有什么?”细妹被抱得喘不过气,回头望去,只见刚才还平静的河面此刻像开了锅,黑色的漩涡中心冒出缕缕黑烟,那烟味刺鼻得很,像烧焦的羽毛混着铁锈。
“别问!”阿爹的声音在发抖,他抱着细妹冲上码头,朝着停在岸边的乌篷船跑去。
船篷己经掀开,里面堆着几个半旧的包袱。细妹看到族里的几个叔公伯爷们都围在船边,个个脸色铁青,手里拿着平日里藏在祠堂里的青铜短刃。
“阿爹,十二叔公呢?”细妹在阿爹怀里挣扎着,她看到十二叔公最爱穿的那件月白长衫落在地上,沾满了泥污。
“别管那么多!”阿爹把她塞进船舱,“趴下!不准抬头!”
细妹刚趴到船舱底板上,就听见身后传来族老撕心裂肺的嘶吼:“柳长河!快带阿妹走!混沌破了镇狱柱!快带她去上海找烛照者!”
“烛照者”三个字像惊雷在细妹耳边炸开。阿娘说过,那是守在魔都结界处的守护者,是青丘遗民在人间最后的依靠。可为什么要去找烛照者?镇狱柱又是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船身猛地一震,阿爹己经跳进船里,抓起船桨用力一撑。乌篷船嘎吱作响地滑入水中,细妹从船篷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码头上的叔公伯爷们都拔出了青铜短刃,刀刃在狐火的映照下泛着冷光。
就在这时,河中心的黑色旋涡猛地炸开!
不是水花,是黑烟。浓得化不开的黑烟从漩涡里喷涌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河面。
黑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巨大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影子,细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条巨大的龙,却长着青铜铸就的鳞片,龙角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锁链,每一次摆动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响。
“是……烛龙?”有个叔公的声音带着哭腔,“镇狱柱真的破了!”
烛龙!细妹吓得浑身发抖。阿娘讲古的时候说过,烛龙是上古凶兽,睁眼为昼,闭眼为夜,吹口气就是寒冬,呼口气就是炎夏,被天帝锁在幽冥深处,怎么会出现在苏州河?
“保护阿妹!”族老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柳长庚!开阵!”
细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出人群——是十二叔公!他平日里总是笑眯眯地给她糖吃,此刻却脸色肃穆,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的咒语,码头上忽然亮起一圈幽蓝的光纹,光纹由无数细小的狐爪印组成,像一条蓝色的丝带缠绕在叔公们身上。
“吼——!”青铜烛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它的头颅从黑烟中探出,巨大的龙眼像两盏鬼火,死死盯住码头上的人群。
龙嘴张开,一股腥臭的黑气喷涌而出,所过之处,青石码头的石阶瞬间龟裂。
“十二叔公!”细妹尖叫出声。
就在黑气即将冲到人群前的刹那,十二叔公猛地仰天长啸。
那不是人的声音。
那是一声悠长、清亮、带着无尽威严的狐啸。啸声穿透夜空,震得河面上的狐火都剧烈晃动起来。
细妹看到十二叔公的身体在光纹中膨胀、变形,月白长衫寸寸碎裂,露出里面雪白色的皮毛。
九条蓬松巨大的狐狸尾巴从他身后猛地展开,每一条都有小船那么长,尾尖的毛发光亮得如同月光织成,在夜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九尾……真身!”阿爹在船尾低呼,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细妹看得呆住了。她知道自己是青丘遗民,知道族里的人都有狐狸的血脉,但她从未见过有人现出真身。
十二叔公的九尾真身太美了,雪白的皮毛在狐火和黑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九条尾巴如同白色的绸缎在空中飞舞,每一根毛发都在发光。
“去!”十二叔公(现在应该叫九尾狐了)一声低吼,九条尾巴同时甩动,卷起一股强劲的白色旋风,迎向青铜烛龙喷出的黑气。
“轰——!”
黑气与白风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细妹感觉整个乌篷船都被震得跳了起来,船篷上的竹篾“咔嚓”断裂了几根。她透过缝隙望去,只见码头上蓝光白光交织,黑烟和狐毛漫天飞舞。
十二叔公的九尾真身与青铜烛龙缠斗在一起,一个是雪白的狐影,一个是青黑的龙形,在苏州河上空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青铜烛龙的龙爪挥过,在十二叔公的背上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雪白的皮毛瞬间被染红。
但十二叔公毫不畏惧,张口一吸,竟将几盏狐火吞入腹中,然后猛地朝烛龙喷出一道蓝汪汪的火焰——那是狐火,比之前水面上的更亮、更热,击中烛龙的青铜鳞片时,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阵阵白烟。
“快走!”族老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血沫,“长庚!带阿妹走!别管我们!”
阿爹咬着牙,用力划动船桨。乌篷船在剧烈的水波中颠簸前行,离码头越来越远。细妹趴在船篷缝隙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后的战场。
她看到叔公伯爷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的身体在倒下时化作点点狐火,飘向十二叔公,融入他的九尾真身,让他的力量暂时增强一分。
“十二叔公!”细妹哭喊着,眼泪糊了一脸。
十二叔公似乎听到了她的哭喊,他回头望了乌篷船一眼,雪白的狐眸里闪过一丝温柔,随即又被决绝取代。
他猛地转过身,九条尾巴全部竖起,像展开了一把巨大的白色伞盖,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青铜烛龙的头颅撞了过去!
“嘭——!”
一声巨响,仿佛天空都被撞破了。细妹看到十二叔公的九尾真身与青铜烛龙的头颅撞在一起,雪白的狐毛和青黑的龙鳞碎片漫天飞舞,像下了一场混杂着血雨的雪。
十二叔公的身体在空中炸开,化作无数道白光,缠绕住青铜烛龙的脖颈,试图将它重新拖回河底的漩涡。
“阿妹……快走……”十二叔公最后的声音仿佛首接响在细妹的脑海里,带着一丝欣慰,一丝不舍,还有一丝决绝。
乌篷船己经驶到了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黄浦江的水更急,浪更大,把乌篷船推得摇摇晃晃。
细妹最后回头望去,只见码头上的蓝光己经熄灭,只剩下青铜烛龙巨大的黑影在黑烟中咆哮,而十二叔公的身影,连同那些叔公伯爷们的狐火,都己消失不见。
漫天飞舞的狐毛混着血雨,纷纷扬扬地落入黄浦江,被汹涌的江水卷走,不见踪影。
“阿爹……”细妹的声音哽咽了,“十二叔公他们……”
阿爹没有回头,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握着船桨的手青筋暴起。“他们是青丘的勇士。”阿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细妹,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到了上海,找到烛照者,他们会保护你。”
乌篷船驶入黄浦江,江面上灯火点点,那是上海方向传来的霓虹初光。细妹趴在船篷里,右眼忽然又开始发痒。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却在掌心的倒影里,再次看到了右眼瞳仁中的景象——
那九条雪白的狐狸尾巴,又开始在她的瞳孔深处轻轻摇曳,尾尖的光屑落下来,像在为逝去的族人默哀。
苏州河的中元夜,狐火初啼,九尾现形。属于柳细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那个混乱的、动荡的时代,也正随着黄浦江的潮水,向这个七岁的青丘遗孤,缓缓涌来。
她不知道“烛照者”在哪里,也不知道上海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身后的家园己经破碎,族人的鲜血染红了苏州河。
而她,柳细妹,作为青丘最后的希望之一,必须活下去,带着十二叔公和族人们的遗愿,在那个人鬼混杂的魔都上海,找到一线生机。
乌篷船在黄浦江上渐行渐远,身后的苏州河支流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但细妹知道,那不是梦。
河底断裂的锁链声,十二叔公的九尾真身,还有那些落入江中的狐毛血雨,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成为她童年记忆中最深刻、最惨痛的一幕。
夜风吹进船舱,带着江水的腥气和远处上海的繁华气息。细妹蜷缩在船舱底板上,抱紧了双臂。她感到害怕,感到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要去上海。她要找到烛照者。她要弄明白,什么是混沌,什么是镇狱柱,为什么青铜烛龙会出现,而他们青丘遗民,在这个即将天翻地覆的时代里,又该何去何从。
右眼的竖瞳里,九尾虚影无声地摇曳着,仿佛在预示着她未来的命运——注定与寻常人不同,注定要在光与影的边缘,探寻真相,守护血脉。
黄浦江的潮水拍打着船舷,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在为她的旅程伴奏。远处的上海,灯火越来越亮,像一片璀璨的星海,却也像一个巨大的旋涡,等待着她的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