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夏。京城的暑气混着硝烟味,将天地蒸成一炉沸鼎。
十二岁的吴念白缩在骡车角落,毡子下的手指抠进朽木缝里——车窗外,火光正吞噬最后一座白泽祠堂。
飞檐斗拱在烈焰中扭曲成黑炭,梁上悬着的白泽木雕睁着空洞的眼,像在默哀三百年的香火断绝。
“念白,闭眼!”父亲吴敬之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他怀里紧搂着油布包,布角渗出暗红血渍,滴在车厢底板上,洇开一朵妖异的花。
吴念白却死死盯着那片火光:白泽是镇邪神兽,是吴家世代守护的信仰,如今竟被头扎红巾的拳民斥为“妖邪”。
那些人举着“扶清灭洋”的旗号,火把烧过之处,洋教堂与白泽祠一同化为焦土,连空气都在噼啪作响。
突然,骡车猛地一震,车帘被刀尖挑开,红巾映着火焰,像一张张滴血的鬼脸。“搜!看看有没有通洋鬼子的赃物!”为首的拳民挥刀劈向吴敬之怀中的包裹。
吴敬之侧身躲过,袖口甩出一道银线,缠住对方手腕,却在同时,后背被另一人砍中,血花溅在吴念白脸上,温热得刺目。
“爹!”吴念白尖叫着想去扶,却被父亲一把推开。
吴敬之从腰间扯下那枚黄铜罗盘,盘面上的八卦纹路正疯狂转动,中心轴芯渗出幽光——那是吴家守了三百年的“锁龙柱”残骸,曾镇住京城九处龙脉节点,如今只剩这最后一根。
“带着它!”父亲将罗盘塞进他怀里,血顺着铜纹流进他袖管,“去上海租界,找醉仙楼苏娘!”
马蹄声如雷逼近,红巾军的火把将骡车围成孤岛。
吴敬之突然咬破舌尖,用指腹蘸血,在吴念白眉心疾画符咒。朱砂血咒刚一成形,便化作微光渗入皮肤,吴念白只觉眉心一烫,随即被父亲推出车门。
“别回头!”父亲的吼声混着刀刃相交的脆响,“锁龙柱若失,龙脉倒悬,天下……”
话音未落,骡车猛地向前冲撞,吴敬之的身影消失在刀光与火光中。
吴念白摔在尘土里,膝盖磕在碎瓦上,却不敢回头。他攥紧怀中的罗盘,那铜器上还留着父亲的体温,而身后,是京城崩塌的轰鸣,是白泽祠最后一声梁柱断裂的悲鸣。
他像只被遗弃的幼兽,踉跄着扎进无边夜色,只记得父亲的话:上海,租界,醉仙楼。
南逃之路如炼狱。兵匪、饥民、瘟疫像三条毒蛇,缠绕着每寸土地。吴念白揣着罗盘,靠野果和破庙苟活,眉心的匿影符日渐淡去,却总有种被窥视的寒意——并非拳民,而是更幽微的存在,像寒毛被无形的手指拨弄。
半月后,他终于望见黄浦江的浊浪。上海租界的洋楼刺破天际,与华界的断壁残垣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他想混进租界,却被印度巡捕的警棍挡在门外,首到一个粉衫女子的身影停在他面前。
“小弟弟,迷路了?”女子声音像浸了糖水,吴念白抬头,撞进一双勾魂的眼。她耳垂上的翡翠耳坠绿得惊人,形状似两把抽象的钥匙,在阳光下流转着水光。
她叫阿芙蓉,发髻间插着珠翠,旗袍勾勒出曼妙曲线,身后跟着的小丫鬟正嫌恶地撇嘴。
吴念白本能地后退,却被阿芙蓉按住肩膀。她指尖微凉,带着一股奇异的草木香。“瞧你这模样,从北方来的?”她打量着他怀里的包裹,眼波流转,“要找苏娘?”
吴念白惊得抬头。阿芙蓉轻笑,从手袋里摸出银角子塞给巡捕,用洋泾浜英语说了句什么,巡捕便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跟我来,”她转身时,翡翠耳坠晃出一道绿光,“醉仙楼在西马路,我顺路。”
黄包车里,阿芙蓉递给他半块桂花糕。吴念白狼吞虎咽,余光却瞥见她耳坠上的绿芒——那光竟隐隐与怀中罗盘的铜纹共鸣。“你知道锁龙柱?”他脱口而出。
阿芙蓉喂自己吃了颗蜜饯,嘴角勾起一抹苍凉:“青丘狐族弃子,哪能不知?”她指尖轻抚耳坠,“这对‘画钥’,是我娘偷塞给我的。青丘传说,它能开地狱门,也能锁人间怨。”
她忽然凑近,吴念白闻到她身上除了脂粉,还有股类似狐臊的野性气息,“你爹没告诉你?庚子年的乱,不止是人祸。龙脉一断,阴曹的门轴都在晃呢。”
吴念白抱紧罗盘,铜器的冰凉渗进掌心。阿芙蓉看着他眉心淡去的符咒,轻叹:“匿影符快散了,那些跟着龙脉怨气来的东西,很快会找到你。”
她从发髻取下一支银簪,在他掌心划了道浅口,挤出血珠点在罗盘轴芯上,“以血为引,它能暂时护住你。”
血珠渗入铜纹,罗盘突然轻震,盘面的八卦图竟亮起微光,指向东南方。阿芙蓉脸色微变:“看来醉仙楼……也不太平。”
车停在西马路。醉仙楼的红灯笼映着阿芙蓉的粉衫,她取下一只翡翠耳坠塞给吴念白:“见到苏娘,把这个给她。记住,别说是我给的。”
说完,她转身消失在人群,粉色身影如同一朵凋谢的桃花,只剩那抹奇异的草木香萦绕不散。
醉仙楼的朱漆门像一张吞人的嘴。吴念白攥着翡翠耳坠,被伙计当叫花子驱赶,首到一个月白旗袍的中年女人出现——她便是苏娘,眼角眉梢藏着精明,打量他的目光像在验货。
“苏娘……”吴念白递出耳坠,“阿芙蓉让我给您。”
苏娘接过耳坠的瞬间,瞳孔骤缩。她猛地拽起吴念白,穿过喧嚣的大堂和缭绕的鸦片烟,推开后院一扇暗门。
门后是间雅致的书房,墙上挂着幅《白泽图》,与京城焚毁的祠堂壁画如出一辙。
“罗盘呢?”苏娘的声音急切。吴念白连忙捧出罗盘,苏娘接过时,手指在铜纹上颤抖:“果然是最后一根锁龙柱……吴敬之呢?”
“爹他……”吴念白哽咽着讲完京城的血火。苏娘听完,闭眼长叹,指间的翡翠扳指闪过冷光:“锁龙柱一失,龙脉怨气冲天,洋人的炮火只是引子,真正的麻烦在地下。”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线装古籍,封面写着《沪上镇物志》,“你可知上海租界为何安然无恙?因当年建租界时,英国人在地下埋了‘压胜物’,正好镇住了龙脉分支的煞气。”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轻颤。书架上的铜铃叮当作响,《白泽图》的画纸竟渗出黑气。苏娘脸色大变,推开暗格取出一把桃木剑:“来了!”
窗外响起刺耳的尖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嚎。吴念白冲到窗边,只见租界的路灯忽明忽灭,暗影里浮起无数扭曲的黑团,它们扒着醉仙楼的墙壁,指甲刮出刺耳声响。
那些黑团没有五官,却透着浓烈的怨恨,正是阿芙蓉说的“龙脉怨气”!
“念白,把罗盘放在《白泽图》上!”苏娘挥剑劈向窗沿的黑团,桃木剑触及黑气便爆出火星,“用你的血激活锁龙柱!”
吴念白咬咬牙,用银簪划破手指,将血滴在罗盘轴芯。刹那间,黄铜罗盘爆发出刺目的金光,盘面的八卦图旋转如轮,中心的锁龙柱残芯升起一道光柱,射向《白泽图》。
白泽神兽的画像在金光中活了过来,振翅发出清越的啼鸣,黑气遇光便如冰雪消融。
“好小子,不愧是吴家血脉!”苏娘收剑喘息,额头己满是冷汗,“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龙脉断了七处,京城的锁龙柱被毁,上海的压胜物也快撑不住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船票,“今晚有艘去香港的英国商船,你带着罗盘走,去找南洋的吴家分支。”
“我不走!”吴念白攥紧罗盘,“我爹说要把东西交给您,我要留下来帮您!”
苏娘看着他倔强的眼神,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底翻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这是你爹半年前托人捎来的,说若有不测,让你看完再走。”
吴念白撕开信封,里面是父亲熟悉的字迹:
“念白吾儿:若见此信,爹或己不在。吴家守锁龙柱,非为皇权,乃为镇住人间戾气。庚子年之乱,拳民之狂、洋人之暴,皆因龙脉失衡,怨气蚀心。锁龙柱残芯虽在,然单柱难支。阿芙蓉乃青丘狐族,其画钥可开‘阴界门’,亦能封‘怨气眼’。苏娘知其中关窍,可助你。记住:人心之恶,甚于鬼神;守物先守心,勿让罗盘染血。”
读完信,吴念白的手不住颤抖。原来父亲早就料到有此一劫,原来阿芙蓉的画钥并非不祥之物。“苏娘,我该怎么做?”
苏娘沉吟片刻,走到书桌前铺纸研墨:“龙脉怨气的根源在京城断裂处,但我们去不了。上海的‘怨气眼’在黄浦江底,当年英国人埋压胜物时,不小心打通了阴界裂隙。若能用画钥封眼,或许能为天下暂留一线生机。”她顿了顿,“但封眼需要两样东西:锁龙柱的金光,以及画钥的阴力,缺一不可。”
“可阿芙蓉只给了我一只耳坠。”吴念白急忙摸出翡翠耳坠。
“一只即可。”苏娘拿起耳坠对着灯光,绿芒中竟隐约可见血丝,“狐族精血所化,正好能引动阴界之力。但下江封眼太过凶险,那些怨气凝成的‘阴煞’能撕裂魂魄……”
“我去!”吴念白打断她,“这是吴家的责任。”
午夜的黄浦江像条墨色巨蟒。苏娘雇了条小舢板,带着吴念白划向江心。
月光被乌云吞噬,水面浮着无数泛白的气泡,水下传来“咕嘟咕嘟”的怪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就是这里。”苏娘指着水面一处漩涡,漩涡中心泛着诡异的绿光,正是怨气眼的入口。
突然,一只青黑色的手从水下伸出,抓住船舷,紧接着是无数扭曲的人脸浮出水面,他们睁着空洞的眼,嘴里涌出黑色黏液。
“念白,快!”苏娘挥剑斩向阴煞,桃木剑却被黏液腐蚀出黑斑。吴念白深吸一口气,将罗盘放在船头,再次滴血激活。
金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江面,阴煞遇光惨叫着后退,却又前赴后继地扑来。
就在此时,一道粉色身影从对岸疾驰而来,竟是阿芙蓉!她不知何时赶到,手中握着另一只翡翠耳坠,纵身跃入旋涡:“苏娘,搭把手!”
“你不要命了?”苏娘惊呼。
“我本就是弃子,死不足惜!”阿芙蓉的声音在旋涡中回荡,她将两只画钥合在一起,绿光暴涨,化作一把巨大的钥匙虚影,“念白,用罗盘引光!”
吴念白连忙转动罗盘,金光如锁链般缠住画钥虚影。阿芙蓉大喊一声,将画钥插入旋涡中心。刹那间,江水倒卷,阴煞发出震天惨叫,漩涡中的绿光猛地收缩,化作一点幽火,被画钥彻底锁死。
江面恢复平静,只有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阿芙蓉从水中浮起,脸色惨白如纸,两只翡翠耳坠己失去光泽,变成灰白色。她看着吴念白,虚弱地笑了笑:“总算……没辜负我娘……”话未说完,便化作一道淡粉色的光,消散在江风中,只留下两枚灰白的耳坠漂在水面。
吴念白捞起耳坠,掌心冰凉。苏娘收起罗盘,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轻叹:“画钥封了怨气眼,至少能保沪上十年平安。但龙脉己伤,天下劫数未尽……”
“苏娘,”吴念白握紧耳坠,“我不走了。我留在上海,跟着您学本事,等我长大了,就去把京城的龙脉补回来。”
苏娘看着他眼中的光,那光像极了年轻时的吴敬之。她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本《白泽图》:“好。从今天起,你便在醉仙楼住下。记住你爹的话:守物先守心。这乱世之中,比阴煞更难防的,是人心。”
晨光刺破云层,洒在黄浦江面。吴念白站在船头,怀里揣着锁龙柱罗盘,手握着灰白的画钥耳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