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边缘,某处由军统掌控的私人诊所密室。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书籍的味道。
余则成坐在一张硬木椅上,尽管室内温度适宜,他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
胸腔深处那股如影随形的灼痛和撕裂感,并未因出院而消失,反而在连日的高强度脑力运转和轻微活动后,变得更加顽固而尖锐。
更让他心惊的是,眼前偶尔会毫无征兆地出现短暂的重影,指尖也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是重伤和剧毒残留对身体机能造成的深层侵蚀,也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王方南站在他对面,眉头紧锁,将一份薄薄的档案推到他面前:
“则成兄,这是目标李仁林近半个月的行程规律和安全屋分布,能摸清的都在这了”
老狐狸警觉性极高,核心护卫都是他从‘76号带出来的亡命徒,装备精良。强攻,代价太大,成功率太低。”
余则成的手指划过纸面,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李仁林常去的百乐门舞厅、新亚饭店的固定包间、他在法租界霞飞路一处极其隐秘的花园洋房……
防卫力量确实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围还有便衣游动哨。
“他有没有…弱点?”余则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有。”王方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此人极度好色,且口味独特,偏爱有学识、气质清冷、最好懂点医术或护理的女子。
”据内线模糊消息,他最近似乎迷上了听昆曲,常去‘兰馨大戏院’捧一个叫‘云老板’的角儿,还试图私下接触,但被对方婉拒了。”
这或许是个可利用的点,但风险极高,那个‘云老板’背景很干净,我们无法强制利用。”
“昆曲…清冷…医护…” 余则成咀嚼着这几个词,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脑中形成。
利用女色接近,是锄奸的经典套路,但同样也是双刃剑。
就在他凝神思考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视野瞬间模糊,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桌沿。
“则成兄!”王方南立刻上前一步,面露忧色,“你的状态…戴老板交代过,行动固然重要,但你若倒下了…”
“我没事。”余则成强行压下翻涌的不适,深吸一口气,眼前的重影缓缓退去。
“继续。那个‘云老板’不能动,但李仁林的偏好…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我们需要一个符合他口味、且能真正接近他的人选。”
“人选…”王方南苦笑,“符合他口味又能胜任这种刀尖跳舞任务的,谈何容易?
”我们自己的女特工,要么气质不符,要么经验不足,强行塞人,极易暴露。”
密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余则成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市声。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王方南道。
门开,一个穿着素净月白色旗袍的身影走了进来。
她身姿窈窕,气质清雅如空谷幽兰,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脸上未施粉黛,却眉眼如画,尤其一双眸子,清澈平静,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
她手中提着一个古色古香的藤编医药箱。
“王站长,您要的镇痛安神的药剂配好了。”
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石,悦耳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
她将药箱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目光自然地转向余则成,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这位先生气色不佳,可是旧伤未愈,心神耗损过甚?”
余则成的目光在她进来的瞬间就锁定了她。
职业的本能让他快速审视:步伐轻盈稳定,手指纤长干净,眼神清澈坦荡。
确实符合李仁林描述的“清冷”、“学识感”。
更关键的是,她身上那种沉静从容的气质,以及医药箱代表的医护背景,简首是量身定做的诱饵!
“这位是李静雅,李医生。”王方南介绍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静雅是留洋回来的西医,精通内科和神经调理,对中医也颇有建树,尤其擅长处理战场创伤和神经损伤的后遗症。”
”最近才通过可靠关系,秘密加入我们,协助医疗和情报掩护工作。
则成兄,你的情况特殊,或许可以让李医生看看?”
李静雅微微颔首,目光坦然地看着余则成:
“先生若信得过,我可为您诊脉,看看是否有缓解不适之法。医者本分,不必多虑。”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语气真诚自然,毫无破绽。
然而,就在这看似完美的初次相见中,余则成那被伤痛和毒素折磨得异常敏锐的神经末梢,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样——
当她的目光扫过他紧握桌沿、指节发白的右手时,那平静如水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审视?
那不是医生对病患的关切,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确认?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余则成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是伤痛带来的神经错觉。
毕竟,她的出现太及时,太契合需求了。
“有劳李医生。”余则成松开手,将微微颤抖的右手放在桌上,声音依旧平静。
李静雅走上前,在他对面坐下。
她打开医药箱,取出一块素白的丝帕垫在余则成的手腕下,三根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脉搏。
她的动作专业而轻柔,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韵律感。
“脉象弦细而涩,沉取无力。”李静雅的声音低柔,如同耳语。
“先生肺络受损,气血瘀滞,此乃外伤之根。
然心脉浮数,时见促结,神思不宁,指尖微颤…此非独外伤所致,更似…邪毒侵扰心脉,耗伤心神之象。”
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首视余则成,“先生是否曾中过某种烈性神经毒素?缠绵难去!”
余则成心中剧震!
她仅凭脉象,就精准点出了他最大的隐患——氢氰酸残留的神经毒素!
这绝非普通西医能做到的!需要极其高深的中西医结合造诣和对特殊毒素的深刻理解!
“李医生…好眼力。”
余则成不动声色,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确曾中毒,侥幸未死。
此毒…可有解法?”
李静雅收回手,微微蹙眉,似在沉思,那份专注为她清冷的容颜增添了几分动人的忧色:
“此毒霸道,深入髓海,强行拔除恐伤及根本。”
当以固本培元、疏肝理气、宁心安神为主,辅以特殊针石导引,徐徐图之,或可压制缓解,减少发作之苦。”
我有一套家传的‘定魄针法’,配合特制安神汤剂,或许对先生有益。”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只是,先生似乎心事重重,思虑过甚。心若不宁,药石之力恐事倍功半。”
她的分析丝丝入扣,提出的方案也合情合理,那份担忧更是显得无比真诚。
她甚至点出了余则成此刻最大的状态问题——高压下的心神耗损。
“身处乱世,身不由己,何来心宁。”
余则成淡淡回应,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他在寻找,寻找刚才那一闪而逝的审视感的源头。
然而,此刻的李静雅,眼神清澈坦荡,只有医者的仁心和一丝对病患的忧虑。
王方南在一旁适时开口:“李医生医术高明,则成兄不妨试试。
身体是在党国打拚的本钱,养好身体,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
他特意加重了“任务”二字,目光在余则成和李静雅之间扫过。
余则成沉默片刻,眼前的李静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接近李仁林的绝佳人选。
她的专业背景、独特气质、甚至刚刚展露的惊人医术,都是打入李仁林身边最好的通行证。
而自己身体的隐患,也确实需要处理。
但是…那瞬间的异样感,如同毒刺,深深扎在他的警惕心上。
是错觉?还是…这个完美出现的“李静雅”,本身就是一张精心编织、等待他踏入的罗网?
一个比刀光剑影更致命、更难以防范的——美人计?
“那就有劳李医生了。”余则成最终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他决定,接下这剂“药”。无论是治病的良药,还是穿肠的毒药。
他倒要看看,这朵突然绽放的“空谷幽兰”,根茎之下,究竟连着哪片土地。
李静雅闻言,唇角浮现一丝清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如同微风拂过湖面:
“先生客气。我这就为您行针,先缓解当下不适。”
她打开医药箱,取出一排细如牛毛、闪着寒光的银针,动作娴熟而稳定。
冰冷的针尖靠近皮肤,余则成全身的肌肉在病号服下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银针上,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锁定着李静雅手腕的每一次细微转动,呼吸的每一次节奏变化。
余则成知道,锄奸的刀锋己经出鞘,而一场看不见硝烟、却更加凶险的较量,就在这弥漫着药香的斗室之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温柔乡,往往是英雄冢。而他余则成,绝不做那冢中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