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则成的灵魂仿佛漂浮在虚无之中，被剧痛、毒素和极度的疲惫撕扯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
不是视觉，而是一种感知。
冰冷的东西贴在他的胸口，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的质感。
然后，声音开始渗入。模糊的、遥远的…仪器的滴答声…低沉的交谈声…脚步声…
“…勋…章…戴老板…亲授…”
“…‘樱花’…审讯…很硬…撬不开…”
“…南京…真空…戴老板…属意…”
断断续续的字眼，如同碎冰，撞击着他混沌的意识。
勋章？戴老板？樱花？南京？
这些词语带着沉重的分量，试图唤醒他沉睡的记忆。
病房的搏杀…坠楼的“樱花”…霞飞路的狙击…剧痛…昏迷…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猛地刺入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楚！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响！
“醒了！余组长醒了！” 一个充满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王方南！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冰凉的听诊器贴上胸膛，手电筒的光束刺入他勉强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帘。
光！刺眼的光！余则成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惊恐地发现，他的左臂如同灌了铅，沉重而麻木，几乎完全不听使唤！只有指尖能极其微弱地颤动一下！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从胸腔、腹部、西肢百骸汹涌袭来！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病号服！
“则成兄！别动！别急！你伤得太重了！”
王方南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担忧，紧紧按住他唯一能动的右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医生！快！”
混乱的检查，冰凉的药液注入血管。
余则成在剧痛和眩晕中，艰难地聚焦着视线。
他看到了王方南憔悴而欣喜的脸，看到了周围陌生的、戒备森严的环境，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枚金灿灿的勋章，在灯光下闪耀着冰冷而庄重的光芒。
青天白日徽章，宝剑与麦穗环绕。
青天白日勋章！
昏迷前戴笠那威严的声音、肃立的军礼、无声的崇敬…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这不是梦！戴笠真的将这枚象征着军人最高荣誉的勋章，别在了他这具残破的身躯上！
是荣耀？是责任？还是一种无法挣脱的沉重枷锁？
这枚勋章，将他这个行走在黑暗中的特工，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意味着他从此将暴露在更刺眼、也更危险的光线下！
它是一道护身符，更是一个巨大的靶心！
“则成兄，你感觉怎么样？” 王方南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余则成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王方南，用眼神询问着。
王方南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变得凝重而肃杀：
“‘樱花’落网了！就在霞飞路！你那一枪，打得真准！膝盖粉碎，跑不了！
人现在关在‘黑石’最底层，戴老板亲自下令，不计代价撬开她的嘴！
不过…” 王方南眉头紧锁，“这女人骨头硬得出奇！酷刑用了好几轮，精神也快崩溃了，就是咬死不说！
尤其关于那个‘根’和‘樱の鸣’残骸的下落，一个字都不吐！”
余则成眼神一凝。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樱花”这样的顶级特工，必然受过最残酷的反审讯训练。
撬不开她的嘴，意味着阴影中的威胁远未解除。
王方南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感：
“则成兄，还有件事…南京，出大事了！”
他快速而清晰地汇报：
“我们设在南京的核心站点，三天前…被汪伪特工总部（76号）和日本宪兵队联合突袭！
负责人‘枭雄’及以下十七名骨干…全部…殉国！
电台、密码本、潜伏名单…损失殆尽！整个南京站…几乎被连根拔起！
现在南京城完全成了日伪的情报黑洞！戴老板震怒！”
南京！国府旧都！汪伪政权的心脏！军统在那里的情报网络，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
如今竟被彻底摧毁！余则成的心猛地一沉，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但他强忍着，眼神锐利地盯着王方南。
王方南深吸一口气，看着余则成胸前的青天白日勋章，又看向他那双即使在剧痛和虚弱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戴老板有令！”
“鉴于余则成同志智勇卓绝，功勋彪炳，特破格擢升为军统局本部上校专员！”
“命你，在伤势稳定后，即刻秘密潜入南京！”
“任务：重建军统南京站！代号：‘涅槃’！”
“目标：三个月内，恢复南京情报网络基本功能！查明原南京站覆灭真相！揪出内奸！
并…伺机刺探‘樱の鸣’残骸及‘根’之线索！
上海站所有资源，全力配合！戴老板只认你这一把‘匕首’！”
重建南京站！
在日伪统治最森严的心脏地带，在一片废墟和血泊之上！时限：三个月！
目标：揪内奸，复网络，还要追查“樱の鸣”和“根”！
这任务之艰巨，之凶险，简首令人窒息！尤其对于余则成现在这具千疮百孔、左手几乎废掉的身体！
病房内陷入死寂。
余则成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无法动弹的左臂，扫过胸前那枚冰冷沉重的勋章，最后定格在王天风那张写满凝重和期待的脸上。
剧痛依旧在撕扯着他，神经毒素残留的眩晕感也未曾远离。
左手那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无力，如同冰冷的锁链，提醒着他身体巨大的残缺。
南京，那是龙潭虎穴，是汪伪和日寇经营最深的老巢，刚刚被血洗过，必然戒备森严，如同张开巨口的熔炉。
恐惧吗？有。
绝望吗？或许一丝。
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冰冷深渊中升腾而起的、近乎漠然的决绝。
他是“匕首”，是被戴笠亲手淬炼、亲手佩戴上最高荣誉的武器。
他刚刚埋葬了“樱花”，铲除了李仁林，用残躯证明了在绝境中也能绽放致命的锋芒。
他没有退路。
这枚勋章，这份任命，既是枷锁，也是他在这黑暗世道中继续战斗下去的唯一凭证和意义。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试图抬起那只唯一能动的右手。
手臂颤抖得厉害，如同风中枯叶。
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豆大的汗珠从他苍白的额角滚落。
王方南想要帮忙，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余则成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意志，驱动着那只颤抖的右手。
他的目标，是胸前的青天白日勋章。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凉的金属边缘。
一股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和硝烟气息的重量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没有试图摘下它，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用指尖在那光滑的珐琅表面，重重地按了一下！
仿佛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以生命和鲜血为印泥的承诺！
然后，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回床边，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但他的眼睛，却如同淬火的寒星，死死地盯着王方南，用尽全身力气，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却斩钉截铁的字：
“…领…命…！”
声音微弱，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病房冰冷的地面上。
他猛地挺首身体，对着病床上那具残破却顶天立地的身躯，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则成兄！上海站，全力配合！恭候‘涅槃’！”
余则成闭上了眼睛，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仿佛刚才那两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但他的意识却异常清晰。南京…废墟…内奸…“根”…“樱の鸣”…
左手那钻心的麻木感，时刻提醒着他的残缺。
这不再是曾经那把灵活致命的“匕首”了。
他需要重新学习战斗，用这具残躯，用更深的谋略，在更黑暗的深渊里，重新锻造自己。
“涅槃”…浴火重生，还是彻底化为灰烬？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当他再次踏上南京的土地时，他将不再仅仅是“匕首”。
而是胸前佩戴着青天白日勋章、肩负着重建使命、拖着残躯向死而生的——余则成上校。
新的征途，在伤痛与荣光的交织中，在南京城血色的阴影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每一步，都将是真正的刀尖舔血，真正的向死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