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站在台阶上,银杏叶掠过鼻尖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风响。
王调研员刚才那句"像你这样说实话的,不多了"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这是机会,他得抓住。
他转身往会议室走,皮鞋跟叩着水泥地发出脆响。
推开门时,王调研员正把保温杯往公文包里塞,李主任站在旁边搓着手笑:"王处要是不嫌弃,中午就在街道食堂凑合......"
"李主任,"林深打断他,喉结动了动,"我想带王处去社区转转。
报表上的数字再漂亮,不如去3号楼听听租户怎么说。"
王调研员的手顿在拉链上,抬头看他:"现在?"
"现在。"林深摸出手机,屏幕亮着小刘凌晨三点发的消息:"李大妈说今天上午十点半收废品回来,她女儿小蕊请假在家写作业。"他把手机转向王调研员,"她租的房子在3号楼201,房东三年没配合登记了。"
李主任的笑容僵在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裤缝:"这大热天的......"
"走。"王调研员扣上公文包,镜片后的目光亮了些,"我当年在街道办,最烦的就是坐在办公室听汇报。"
老旧社区的水泥路面被晒得发烫,林深走在前面,能听见王调研员的皮鞋踩过碎砖的咔嗒声。
转过爬满爬山虎的楼角,3号楼斑驳的外墙便撞进视线——墙皮脱落处露出红砖,像被啃了一口的旧面包。
"到了。"林深停在201门口,抬手敲门。
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铁链滑动的脆响。
门开条缝,露出李大妈黝黑的脸,额角还沾着草屑:"小林?"
"大妈,这位是市府办的王处长,来了解外来人口登记的事。"林深侧身让开,"能进去坐坐吗?"
李大妈的手攥着门沿,指节发白。
林深注意到她腕上系着的红绳——上次来的时候,她说这是小蕊在庙会上求的,保平安。
门开得更大些,他跟着王调研员挤进去,鼻尖立刻涌进霉味和旧布料的气息。
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折叠床占了半壁江山,床尾堆着收来的纸箱,最上面压着小蕊的作业本。
女孩正趴在缝纫机上写数学题,抬头时眼睛亮了亮,又迅速埋下头——校服袖口磨破了,用红布补了朵歪歪扭扭的花。
"大妈,您上次说房东不肯签租赁备案?"林深蹲下来,帮小蕊把滑到地上的橡皮捡起来。
李大妈搓着围裙角,围裙上沾着机油:"张老板说了,备案要交税,他宁可少收两百房租也不签。
我们娘俩在这住了三年,社区来登记过八回,每次他都躲着。"她指了指窗台上的暂住证,"这还是我托老家亲戚办的,在本地根本查不到。"
王调研员弯腰看那本暂住证,封皮磨得发白,发证日期是2008年。
他首起身子时,后腰撞在缝纫机上,疼得皱了皱眉:"小姑娘上学怎么办?"
"借读费交了三年。"李大妈声音低下去,"小蕊明年升初中,要是再没本地登记......"她没说完,小蕊的铅笔"啪"地掉在地上。
林深捡起铅笔,瞥见作业本上的算术题:"妈妈每月收废品赚2800元,交房租1200元,小蕊借读费500元......"他喉咙发紧,把铅笔轻轻放回女孩手边。
楼道里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奶奶!"社区干事小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上次说的消防演练照片,我们补拍两张......"
门被敲响时,李大妈的脸瞬间绷紧。
林深拉开门,看见小陈举着相机,后边还跟着两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他们胸前的工作牌都是新挂的,绳子还带着折痕。
"林科员也在?"小陈看见王调研员,脸色一白,"那正好......李奶奶,您把助行器拿出来,我们拍您检查消防栓的样子......"
"检查个屁!"李大妈突然拔高声音,围裙带子被她攥成一团,"3号楼的消防栓半年没水了,你们上个月来拍过照,前天又来拍,拍这么多照片能救火吗?"
小陈的手在发抖,相机镜头撞在门框上。
王调研员没说话,转身往楼道走,林深跟着他来到楼梯间。
锈迹斑斑的消防栓半开着,玻璃门裂了道缝,里面的水管干得能抖出灰。
"上个月的安全排查报告里,3号楼消防设施评分是95分。"林深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这是我和小刘蹲点记的:消防栓缺水17天,楼道灯坏了5盏,电动车飞线充电23次——可系统里这些全是'良好'。"
王调研员摸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
风从楼梯间的窗户灌进来,掀起他额前的白发:"为什么?"
"因为填一张合格表只需要五分钟,"林深想起前世老主任蹲在消防栓前写报告的背影,"但真要整改,得找物业、找消防、找市政,跑断腿还不一定能解决。
社区干部说,与其花半个月办实事,不如花半小时填表格——至少考核能过关。"
他们回到李大妈家时,小陈己经带着红马甲走了。
小蕊正趴在缝纫机上给妈妈捶背,李大妈的眼睛红红的,却朝王调研员挤出个笑:"王处长,我们就是想有个能查得到的登记,小蕊能有学上......"
林深从文件袋里抽出《外来人口登记困难分析表》,纸页边角卷着,是被小刘反复翻看的痕迹:"问题集中在三点:房东怕担责不愿配合,多部门数据不通,考核只看报表不看实效。"他指着表格最后一栏,"我和小刘提了个方案:给配合备案的房东发'诚信商户'牌,能优先申请商铺补贴;把登记系统和警务、教育端口打通;考核时增加实地核查比例......"
王调研员的钢笔尖停在"房东责任制"几个字上,突然抬头:"你这方案,和我上周在省厅看到的试点文件思路差不多。"他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小蕊补了红布的校服,扫过李大妈围裙上的机油,最后落在林深胸前的工作牌上——那枚金属牌被磨得发亮,刻着"光明街道办 林深"。
"小林,"他说,声音比在会议室时轻了些,"下午跟我回市府办,把方案再细化些。"
林深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转身时,他看见李大妈抹了把眼睛,小蕊正把写满算术题的本子往他手里塞:"林哥哥,这个送你。"本子扉页上用蜡笔歪歪扭扭画着朵小红花,旁边写着:"谢谢林哥哥帮妈妈。"
他们走出3号楼时,阳光正晒得人皮肤发烫。
林深听见王调研员的手机在响,隐约听见"吴主任"三个字。
抬头望去,街道办方向有个身影正快步往社区走——是吴志刚,副主任的白衬衫被汗浸透,领带歪在锁骨处,远远就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
"小林!"王调研员己经走到路口,回头喊他。
林深摸了摸口袋里的算术本,把小蕊的小红花贴在心口。
他最后看了眼3号楼的消防栓,转身追上王调研员的脚步——有些真相,该被更多人看见。
而此刻,吴志刚站在3号楼前,望着林深远去的背影,手指攥得发白。
他摸出手机,按下李主任的号码,声音里裹着未散的火气:"李主任,我在社区呢......有些情况,得跟您好好说说。"
吴志刚的皮鞋跟敲得走廊地砖咚咚响,白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
他推开李主任办公室门时,门框撞在墙上发出闷响,惊得正在整理文件的李主任抬起头。
"李主任!"吴志刚扯松歪到锁骨的领带,额角青筋跳得厉害,"您知道林深带王处去哪儿了吗?
他把3号楼的破事儿全抖出来了!
消防栓没水、房东不备案,这些要是报上去,咱们街道上半年考核的'平安社区'评级肯定黄!"他重重拍了下办公桌,茶杯里的水溅出半圈涟漪。
李主任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端起茶杯抿了口。
茶水是上午泡的,己经凉透,苦得他舌尖发涩。"我知道。"他放下杯子,指节敲了敲桌上摊开的《基层考核指标细则》,"上个月消防排查,3号楼系统填的'优秀',可上周我去社区,路过楼梯间还被飞线充电的电动车绊了脚。"
"那也不能由着他捅到市调研组!"吴志刚扯过椅子坐下,膝盖顶得桌角的文件袋滑到地上,"去年咱们街道拿了区级先进,今年要是掉出前三,您年底评优......"
"老吴,"李主任弯腰捡起文件袋,封皮上"2010年光明街道民生实事清单"的字样被磨得起了毛边,"我在街道干了十五年,从社区干事到主任。"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浮着点笑意,"刚入职那年,我跟着老主任去慰问孤寡老人。
老太太住在漏雨的阁楼里,我们填了三张'住房安全'统计表,可她床头还摆着接雨的破脸盆。
老主任说,数字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真话总要有人讲。"
吴志刚的嘴张了张,最终没说出话来。
窗外的蝉鸣突然高了些,他听见李主任又补了句:"再说了,王处是什么人?
当年在街道办干过的,能看不出报表里的水分?"
会议室的空调发出嗡鸣,王调研员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面前摊着林深那个皱巴巴的笔记本。
街道办二十来号人挤在长条桌前,小陈缩在最后排,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今天跟小林去社区转了转,挺受触动。"王调研员翻开笔记本,纸页间的银杏叶"刷"地掉在桌上,"3号楼的消防栓里没有水,可系统里写着'良好';外来租户登记不上,可报表里外来人口信息完整率98%。"他指节敲了敲桌面,"我问小林,为什么不跟其他同志一样填个合格表?
他说,因为小蕊明年要升初中,因为李大妈的暂住证是2008年的——"
会议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林深坐在第二排,手心攥着上午小蕊塞给他的算术本,能感觉到本子边角的毛糙。
他盯着自己工作牌上"光明街道办"几个字,突然想起前世老主任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小深,别让数字骗了心。"
"基层干部的担当是什么?"王调研员的声音提高了些,"不是把问题捂在报表里,是像小林这样,把问题挖出来,再想办法填回去!"他拿起那本写满消防栓缺水天数、飞线充电次数的笔记本,"这个小同志,没有回避问题,反而主动列了三条解决思路——我看,这才是咱们基层该有的样子!"
林深觉得喉咙发紧。
他看见坐在对面的小刘眼睛亮了,小陈偷偷抹了把脸,李主任朝他微微点头。
窗外的银杏叶飘到窗台上,他突然想起李大妈家缝纫机上的红布花,想起小蕊作业本上的算术题。
散会时己近傍晚。
林深抱着笔记本往外走,王调研员叫住他:"小林,等会儿去我办公室,把你那个方案再理理。"他应了声,转身时撞到来送文件的小刘。"林哥,"小刘挠着头笑,"刚才王处表扬你时,我听见吴副主任咳嗽了三声。"
林深回到宿舍时,天己经擦黑。
台灯亮起的瞬间,小蕊的算术本在桌上投下暖黄的影子。
扉页的小红花被蜡笔涂得有些重,边缘晕开淡淡的橙色。
他刚脱了鞋,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
"小林吗?"王调研员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点沙哑,"市里最近在推基层治理数字化改革试点,想找几个懂基层、肯钻研的同志参与调研。"电话那头传来翻纸的声音,"下午看了你的方案,思路跟试点方向挺契合——有兴趣吗?"
林深的手指在算术本上轻轻划过小红花。
窗外的晚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文件沙沙响。
他想起李大妈说"小蕊能有学上"时的眼神,想起消防栓里抖出的灰,想起前世倒在豆腐渣工程现场前最后看见的晚霞。"我有兴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需要我准备什么?"
"先把你那本记满问题的本子带上。"王调研员笑了,"明天上午九点,市府办305室。"
挂了电话,林深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
楼下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他突然想起李主任下午说的"真话总要有人讲"。
床头柜的抽屉里,父母遗留的密信还静静躺着,泛黄的纸页上"为民"两个字被他翻得发亮。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洒在算术本的小红花上。
林深摸出手机,打开日历——2010年7月15日。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有些数字会变难看,比如街道的考核排名,比如他可能面临的阻力。
但就像小蕊用红布补的校服花,有些不完美,反而更真实。
晚风掀起窗帘,吹落桌上一张纸。
林深捡起时,看见那是上半年街道考核预评表,"平安社区"一栏的红色批注刺得他眯起眼——但他没在意,只是把纸折好,收进抽屉最底层。
有些数字的暂时褪色,是为了让更多人心的颜色,更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