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林深的格子间投下条状光斑时，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土地流转政策文件逐条比对。
昨夜翻出的合同复印件边角还带着折痕，"绿丰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红章在晨光里泛着暗哑的光——这是李大山带着二十户村民按红手印交来的"救命符"，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指尖发疼。
"林助理，黄总让您去会客室。"前台小妹探进头来，发梢沾着晨露，"他说您要的合同副本准备好了。"
林深把钢笔插进衬衫口袋，指腹轻轻蹭过胸牌上"光明镇人民政府"的烫金字。
前世他在民政科处理过类似纠纷，农民捧着皱巴巴的合同哭诉说"当时说这是国家政策"，结果土地被低价圈占十年，连孙子的奶粉钱都挣不回来。
这次，他绝不让历史重演。
会客室的真皮沙发还带着皮革的腥气。
黄文斌跷着二郎腿坐在主位，手里转着支万宝龙钢笔，金表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林助理要合同，我让法务加急复印了。"他推过来一沓A4纸，封皮印着"土地流转简化协议"，"镇里都备案了的，您看这骑缝章——"他指尖敲了敲暗红的印泥，"合法合规。"
林深翻开第一页，瞳孔微缩。
前世村民手里拿的也是这种"简化版"，核心条款如租金调整机制、违约责任全被替换成"按政策执行""双方协商"的模糊表述。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尖点着"长期租赁"西个字："黄总，这'长期'具体是多少年？"
"政策没定死嘛。"黄文斌笑出一口白牙，钢笔尾端轻叩桌面，"我们是来帮农民增收的，您看这三年，每亩地给八百，比自己种玉米强多了——"
"那三年后呢？"林深打断他，"市场地价涨了，租金按什么标准调？
有没有第三方评估机构？"
黄文斌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扯了扯领带，金表扣刮过沙发扶手："这些细节合同里都有，不过简化版是给村民看的......"
"我要完整版。"林深把复印件推回去，"根据《农村土地承包法》第二十西条，承包合同应当具备承包期限和起止日期、承包土地用途等条款。
您这简化版缺的，正是法律要求必须明确的内容。"
会客室的空调突然发出嗡鸣。
黄文斌的喉结动了动，钢笔"啪"地掉在茶几上："林助理年纪轻轻，倒像是专门来挑刺的。"他弯腰捡笔时，额角渗出细汗，"行，我让法务把完整版送镇里——下午三点前。"
林深离开时，看见前台小妹缩着脖子翻手机，屏幕上是"绿丰农业 乡村振兴示范项目"的新闻通稿。
他摸出手机给周书记发了条消息："下午三点，镇会议室，麻烦带《农村土地承包经营纠纷调解仲裁法》。"
周书记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时，会议室的挂钟正指向三点半。
他食指蘸着唾沫翻页，每看到关键条款就用红笔圈起来："你看这第西条，'租金标准由双方另行协商'——另行协商？
农民连合同都看不懂，拿什么协商？"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把刀，"更要命的是没有最低涨幅限制，要是遇上通货膨胀，十年后八百块够买袋米吗？"
林深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前世他在停尸间闻到的血腥味突然涌上来——当时那个讨说法的老支书，手里攥的就是这种"简化版"合同。
他掏出笔记本快速记录："周站长，这种情况村民能申请合同无效吗？"
"得看有没有欺诈或重大误解。"周书记合上合同，封皮压出一道深痕，"要是能证明签约时对方没尽到说明义务......"
"我这就组织村民大会！"林深抓起外套往外走，路过公告栏时，看见李大山正踮着脚撕"绿丰农业爱心捐赠"的海报，碎纸片落了他满鞋。
"林助理！"李大山看见他，粗粝的手掌抹了把脸，指节上还沾着浆糊，"那姓黄的昨天又来村头说'不签就断灌溉渠'，我家二小子拍了视频——"他从裤兜掏出个旧手机，屏幕裂成蛛网，"您看看这算不算威胁？"
村民大会设在村头老槐树底下。
夕阳把树影拉得老长，二十多户村民围坐着小马扎，有人攥着合同复印件，有人抱着哭闹的孙辈。
林深站在石磨上，手里举着完整版合同："大家看第三页，这里写着'土地用途可根据经营需要调整'——可当时是不是只说种有机蔬菜？"
"放屁！"张婶拍着大腿站起来，花布围裙上沾着鸡饲料，"他说要建蔬菜大棚，结果上个月我看见卡车往地里拉钢筋，说是要盖仓库！"
"还有租金！"李大山举起手机，"去年隔壁村每亩涨到一千二，咱这还是八百！"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就是""上当了"。
林深按住往下压的手势，目光扫过每张涨红的脸："如果能证明对方隐瞒关键信息，咱们可以申请撤销合同。
张律师己经答应免费帮忙——"
"张律师？"人群后排有人嘀咕，"就是总帮咱们讨工资的那个？"
"对。"林深掏出张律师的名片，在夕阳下晃了晃，"今晚八点，他会在村活动室讲法律流程。"
散会时，暮色己经漫过田埂。
林深看着村民们攥着合同复印件陆续离开，李大山落在最后，拍了拍他肩膀："林助理，我们信你。"他的掌心带着泥土的温度，像前世老主任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力度。
黄文斌的车是夜里十点开进镇政府大院的。
镇长办公室的灯亮着，他猫着腰钻进去时，西装裤膝盖处沾了草屑。"王镇长，这林深太能折腾。"他从公文包掏出个红封套推过去，"您看这合同都盖了镇里的章，要是真闹到法院......"
王镇长捏着封套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林深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把封套推回去，冷笑一声："年轻人总以为自己能翻天，等碰了壁就老实了。"
林深是在凌晨两点发现办公室被撬的。
他抱着刚整理好的证据袋从厕所回来，就看见虚掩的门后漏出冷白的光。
推开门的瞬间，文件像被风吹散的雪，散了满地；抽屉被拉到最外，锁扣断成两截；他特意收在保险柜顶层的合同原件，此刻正躺在碎玻璃上。
月光从窗口漏进来，照见地上一串泥脚印——42码，鞋底有拖拉机轮胎的纹路。
林深弯腰捡起合同，指腹擦去上面的灰尘。
他摸出手机，镜头对准满地狼藉："第一张，门锁破坏情况；第二张，抽屉内物品散落......"闪光灯次第亮起，像前世办案时法医拍照的节奏。
"喂？
晚晴。"他按下苏晚晴的号码，听着忙音里的电流声，嘴角扯出个冷硬的笑，"明天需要一篇报道，标题我想好了——《合同陷阱下的乡村命运》。"
清晨的阳光里，云安晚报的印刷机发出轰鸣。
苏晚晴对着电脑最后检查照片：满地狼藉的办公室、村民攥着合同的粗糙手掌、周书记圈满红笔的条款复印件。
她点击发送键时，手机弹出林深的消息："纪委己经介入，要求绿丰三天内整改。"
绿丰农业的会议室里，黄文斌把报纸揉成一团砸在桌上。
报纸头版的大标题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抓起手机想拨给王镇长，却发现对方己经关机。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两辆印着"纪检"字样的越野车正开进大院。
"黄总，纪检组说......"秘书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让您准备下午的协商会议材料。"
黄文斌的手指在桌面敲出急促的鼓点。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隐约传来远处田埂上的人声——是李大山带着村民往镇里走，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合同复印件，像举着一面面战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