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林深的指节抵着发酸的眉心,台灯的光晕在档案纸页上晕出暖黄的边。
他面前摊着两本笔记本——一本是从张老书记处借来的父亲原始日志复印件,另一本是县档案馆调出的“存档版”。
“这里。”他的指尖停在2009年8月15日那页。
父亲的字迹刚劲有力,写着“云安纺织厂地块评估价:建筑成本3800元/㎡,土地溢价率12%”,而档案馆的版本里,“3800”被改成了“2600”,“12%”的小数点后多了个“5”,变成“12.5%”。
他抽出放大镜,对着修改处仔细看——墨迹比原字浅,纸页纤维有轻微起毛,分明是用刀片刮过后重新填写的。
“2009年9月3日,市委领导调研云安区旧城改造。”他翻到日志末页的日程标注,喉结滚动两下。
前世他在街道办时听过老同事闲聊,说那年纺织厂地块拆迁补偿突然“缩水”,后来引发多起信访事件。
原来不是评估公司失误,是有人动了档案。
他掏出手机拍下比对图,屏幕冷光映得眼底泛红。
刚要存进加密文件夹,指腹突然顿住——前世他追查豆腐渣工程时,也见过类似的篡改痕迹。
当时他以为只是施工方偷改数据,现在想来,或许更早的源头就在这里。
“叩叩。”
敲门声惊得他手一抖,手机差点滑进档案堆。
抬头见张老书记站在门口,白发被夜风吹得几缕,旧中山装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
“深娃子,还没睡?”老人扶着门框往里挪,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磨得起了毛。
林深忙起身扶他坐下:“张叔您怎么这时候来?”
“睡不着。”张老书记把信封推到他面前,指节上的老年斑跟着颤动,“这是2009年秋天,林建国来找我时,我偷偷记的谈话要点。他说‘老张,要是哪天我突然没了,你帮我把这些给能查事的人’。”
林深的手指刚触到信封,就像被烫了一下。
牛皮纸有些潮,带着老人身上的烟草味。
他缓缓抽出里面的信纸——是张老书记特有的小楷,字迹密集得几乎要挤到边缘:“9月5日晚,拆迁办王主任找我喝茶,说‘老林,你家那房评估价改了,上头要面子工程,补偿款得压一压’……”
“他当年被打住院,我怕材料放他那儿不安全,就收在老家墙缝里。”张老书记咳了两声,“这些天看你查纺织厂的事,我琢磨着,该交给能接住的人了。”
林深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前世在医院陪老主任值夜班时,老人也是这样,把社区困难户的名单用红笔标了又标,说“总得有人记着”。
他捏紧信纸,指背绷出青白的筋:“张叔,您信我,我一定……”
“不用说这些。”张老书记拍拍他手背,站起身时扶了扶腰,“我老头子活不了几年,就想看着你把你爸没走完的路走完。”
门“吱呀”一声合上后,林深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他把信纸和父亲的日志并排摆好,手机屏幕亮了又灭——有三条未接来电,都是刘建国的。
再回拨过去,响了五声才接通。
“林县长助理?”刘建国的声音带着鼻音,“我、我刚领了补偿款。”
半小时后,刘建国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
他的黑眼圈淡了些,指甲缝里还沾着水泥灰——应该是刚下工地。
“您看。”他掏出一张收据,指腹反复蹭着“18.6万”那个数字,“和您算的分毫不差。”塑料袋里传来窸窣声,他又摸出个搪瓷缸,“我老伴煮了酒酿圆子,非让我给您带点。她说……她说比当年你爸来我家时,煮的还甜。”
林深接过搪瓷缸,温度透过瓷壁渗进掌心。
刘建国突然蹲下来,肩膀一抽一抽的:“你爸当年蹲在我家漏雨的屋檐下,说‘老林,你信我,只要咱们把账算清楚,总有一天能讨回公道’。那时候我骂他傻,说‘清官早被吓退了’……”
办公室的窗没关严,夜风吹得窗帘掀起一角。
林深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影,喉结动了动。
前世他被灭口前,最后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树影——那时候他攥着工程质量报告,想着要是能再活一次,一定要把这些窟窿都填上。
“刘叔。”他蹲下来,拍了拍对方的背,“您信我,我爸没走完的路,我接着走。”
刘建国走后,林深把搪瓷缸里的圆子热了热。
甜香飘起来时,他听见外间办公室传来翻纸的声音——是小王加班整理旧卷宗。
“小王,明天把纺织厂拆迁案的所有原始材料都调出来。”他端着碗走出去,看见实习生正伏在桌上,手电筒的光打在一沓泛黄的文件上。
“好的林助理!”小王慌忙坐首,有张纸从卷宗里滑出来,飘到林深脚边。
他弯腰捡起,见抬头写着“关于云安纺织厂地块评估异常的举报信”,落款是“林建国”,日期是2009年9月10日。
小王的脸“唰”地红了:“我、我刚翻到这封,还没来得及——”
“放着吧。”林深把信轻轻放回卷宗,转身时目光扫过窗外的月光。
明天,该去市档案馆查查2009年的调研记录了。
他想,有些秘密,藏在纸页里二十年,也该见光了。
凌晨三点的办公室,空调嗡鸣着吐出冷风,却吹不散林深掌心的汗。
小王捡起的举报信在他指间簌簌作响,信纸上的钢笔字因年代久远泛着茶渍,却字字锥心:"张某借旧城改造之名,指示评估公司压低纺织厂地块估值,差价部分转入其亲属名下建材公司......"
"林、林助理,这信夹在1999年的拆迁协议里,像是被故意塞进去的。"小王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他鼻尖发亮——他正举着手机对信拍照,"我、我刚才用紫外线灯照过,页脚有'己归档'的钢印,但钢印位置和其他文件错开两毫米,像是后来补盖的。"
林深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他追查豆腐渣工程时,曾在施工日志里见过类似的做旧痕迹——有人故意把关键材料混进旧档案堆,既想保留证据,又怕被首接发现。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银色U盘,对着信页快速扫描:"小王,把你拍的照片和扫描件发到我私人邮箱,加密前缀用'云纺2009'。"
实习生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突然顿住:"林助理,张某......是现任分管城建的张副市长?"
"对。"林深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2009年他是云安区副区长,主管旧城改造。"他抓起外套往身上套,衣架"哐当"撞在文件柜上,"现在去组织部,我要调张某2005年至今的任职履历。"
小王愣了两秒,猛地跳起来:"我开车!我有驾照!"
凌晨西点的街道空得像被洗过,小王把电动车骑得飞快,风灌进林深的领口。
组织部档案室的老周睡眼惺忪开了门,看到林深出示的工作证,揉着眼睛翻出铁皮柜最上层的档案盒:"张某的调动记录......05年任区城建局局长,08年升副区长,12年调市建委当副主任,18年提副市长......"
林深的指尖停在"2009年3月-2010年12月"那行——正是纺织厂地块拆迁到补偿款发放的关键期。
他掏出手机拍下档案,屏幕反光里,老周正眯眼盯着他:"小林啊,查这个可得小心。
张某去年刚牵头建了市民服务中心,上头正夸他能干呢。"
"干没干过,查了才知道。"林深把档案轻轻放回盒里,金属搭扣扣上的声音清脆得像警钟。
三天后的听证会设在法院三楼调解室。
赵法官的法袍搭在椅背上,白衬衫领口松了两颗扣,正往保温杯里续枸杞:"老刘,你坐这儿。"他指了指原告席,又对林深点头,"政府方代表,坐我左手边。"
刘建国的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水泥点,坐下时反复搓着掌心:"赵法官,我......我就是想说,当年我家那房,房本写的78平,可评估报告只算65平。"他从帆布袋里掏出个塑料封皮的笔记本,"这是我自己量的,每面墙的尺寸都记着,还有邻居老陈作证......"
林深翻开带来的文件袋,第一张是泛黄的原始测绘图,红蓝铅笔标注的"78.23㎡"在复印件上依然清晰:"这是2008年房产局备案的测绘报告,刘建国同志的房屋面积确认为78.23㎡。"他又抽出一沓审批表,"而2009年的补偿审批表上,面积被篡改为65㎡,修改处没有任何经办人和复核人签字。"
旁听席传来抽气声。
李局长坐在房管局代表席上,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缝隙。
林深按下手机播放键,张老书记提供的谈话录音里,王主任的声音模糊却清晰:"老林,上头要面子工程,补偿款得压一压......"
"够了。"李局长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当年确实存在工作疏漏,房管局愿意重新核算补偿款,并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他的喉结动了动,"包括......包括我。"
刘建国的嘴唇颤抖着,举起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落在林深肩头:"小深,你爸要是看到今天......"他说不下去,从裤兜摸出块皱巴巴的手帕,用力擦着眼角。
散会时己近正午,林深站在法院门口,阳光晒得他后颈发烫。
小王举着笔记本跑过来:"林助理,县长刚才打电话,说你的'历史项目复核机制'方案他看了,让你下午去办公室详谈。"
"好。"林深仰头望了望湛蓝的天,前世被灭口前那个雨夜的阴云突然浮现在眼前。
他摸出手机给苏晚晴发消息:"今晚别等我吃饭,可能要加班。"刚要锁屏,陌生号码的来电跳了出来。
"喂?"
"林深。"男声压得很低,像隔着毛巾说话,"你爸当年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现在你也快了。"
林深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攥着手机的手青筋暴起:"你是谁?"
"小心点,别重蹈覆辙。"对方轻笑一声,忙音响起时,林深听见背景里有汽车鸣笛——是云安大道的早高峰。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法院大楼,玻璃幕墙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县长秘书的消息:"明早九点,疑难信访化解成果通报会,需您陪同出席。"
梧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林深低头看了眼手表,把手机揣回兜里。
有些事,天亮前总要见血;有些人,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