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车窗洒在林深肩头时，他正盯着车载导航上"李家沟"三个小字。
镇政府的越野车碾过坑洼的土路，副驾驶座上《乡村振兴调研方案》的边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夹着的旧照片——前世他在李家沟村口拍的，土坯房墙上"要致富先修路"的标语褪得只剩半片红。
"林镇长，到村口了。"司机老陈踩下刹车。
林深抬眼，两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站着五六个村民。
为首的中年男人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双手交叠在胸前，见车子停下，往前跨了半步："领导，咱村没啥好调研的，庄稼长得齐整，娃娃都上学，您回吧。"
副驾驶的小刘刚要摇下车窗，林深抬手按住他手腕。
他注意到男人后颈有块青紫色的淤痕，像被人掐出来的。
其他村民眼神躲闪，有个老太太攥着菜篮的手在抖，竹篾把指节勒得发白。
"大叔，我们就是来听听乡亲们的想法。"林深推开车门，阳光晒得皮鞋面发烫，"您看这日头毒，站着说话怪累的，咱去树荫下？"他伸手要扶老太太，老太太像被烫到似的缩手，菜篮里的茄子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不用！"蓝布衫男人突然提高嗓门，转身冲后面喊，"都散了！
该喂猪喂猪去！"村民们像被惊飞的麻雀，眨眼间只剩林深站在空当里，脚边躺着个青茄子。
"小刘，把车上的矿泉水搬两箱。"林深弯腰捡起茄子，拍掉土塞进老太太怀里，"婶子，天热，给娃娃们解渴。"老太太攥着茄子的手终于松了些，嘴唇动了动没出声，转身时他瞥见她裤脚沾着新鲜的泥——李家沟后山昨天刚下过雨，村里的土路早该翻修了，哪来的泥？
"王律师，你带小张去东头，老周跟我去西头。"林深压低声音，"半小时后村委会碰头。"王律师推了推眼镜，背包带在肩头勒出深痕——里面装着他连夜整理的《农村土地承包法》案例集。
转过晒谷场时，墙根下的竹帘突然掀开条缝。
林深脚步微顿，看见张大姐探出半张脸，鬓角沾着草屑，手指拼命勾他："林镇长，您过来。"
他跟着钻进柴房，霉味混着干草香扑面而来。
张大姐反手插上门闩，后背抵着木门首发抖："我儿子去年修村道，说水泥掺了沙，被李铁柱的人堵在工棚里打......"她撩起衣袖，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现在娃白天不敢出门，夜里总喊'别打了'......"
林深喉咙发紧。
前世他在县信访局见过张大姐的上访信，皱巴巴的信纸边角被泪水泡得发脆，当时他刚被提拔副科，忙着筹备危房改造，把信转给镇里就没再跟进——后来张大姐儿子在工地坠楼，鉴定说是意外。
"婶子，您记不记得打人的有几个？"他掏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页上，"工头叫什么？
用的哪家水泥厂？"
"李铁柱的小舅子看场子！"张大姐突然捂住嘴，门外传来狗吠声，"他说......他说敢告状就把我家房扒了......"她指甲掐进掌心，"林镇长，您能帮我们吗？"
"能。"林深合上笔记本，把钢笔塞进她手里，"这笔是我师父送的，您收着。
等真相出来那天，我用它给您儿子写奖状。"
柴房外传来脚步声，张大姐猛地拉开门闩："我......我去喂鸡！"林深转身时，看见墙根下有半截带泥的钢筋，锈迹里混着暗红——像凝固的血。
村外公路上，赵警官的警车闪着警灯。
林深走过去时，他正倚着车门抽烟，鞋跟碾碎了半块红砖："刚才在村口看见李铁柱的面包车了，车牌套着泥。"他把烟头踩灭，"去年扫黑除恶专项组来，村东头的养猪场搜出三把砍刀，后来全说是村民自己用的。"
"您觉得我该撤？"林深望着远处飘起的炊烟，李家沟的屋顶像浮在雾里的黑瓦船。
"我是说......"赵警官欲言又止，手指叩了叩腰间的对讲机，"镇里上周刚拨了三百万修灌溉渠，李铁柱的工程队中标。"
林深摸出兜里的钢笔，笔帽上刻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小字——老主任退休时送的。"赵队，您记不记得三年前光明街道的拆迁户？"他望着警车后视镜里自己的影子，"当时所有人都说'闹够了就消停'，可老陈头在拆迁办门口跪了七天，就为要间能放轮椅的房。"
赵警官沉默片刻，从车里掏出个黑色腰包塞给他："微型录音笔，别别在领口。"他发动警车时摇下车窗，"半小时巡逻一次，有动静我鸣笛。"
正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
林深刚拐进村委会巷子，就听见铁链哗啦作响。
李铁柱从门里晃出来，花衬衫扎在西裤里，金链子在胸口晃得人眼晕："林镇长！
可算把您盼来了！"他伸手要拍林深肩膀，被林深侧身避开，"咱村委会新换了空调，泡了明前茶，正好汇报汇报村里的发展规划。"
"李老板这么忙，还亲自接待？"林深盯着他右手背的刺青——半朵被刀划开的玫瑰，前世在县医院太平间见过，死者是个举报村霸的养殖户。
"应该的！
应该的！"李铁柱笑得眼角堆起褶子，突然瞥见林深身后的老周，"这位是？"
"县农科院的技术员，来指导大棚种植。"林深拍了拍老周的肩，老周立刻掏出个笔记本："李老板，听说您家的蔬菜基地用了新型滴灌？"
李铁柱的笑僵在脸上，指节捏得咔咔响："那啥，我突然想起来，村西头的牛棚漏雨......"他倒退两步，转身时花衬衫下摆扯开，露出后腰别着的黑色硬物——像是电击器。
"林镇长！"小刘从巷口跑过来，额角挂着汗，"东头王婶说她儿子的耕地补贴少了两千，还有张叔家的低保......"
林深冲李铁柱点头："李老板先忙，改日再请教。"
暮色漫进村委会办公室时，桌上的笔记本摊开了七本。
王律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发亮："张大姐说的水泥标号不对，和镇里招标记录不符；王婶的耕地补贴打到了'李记建材'账户；还有三户低保户的签名是代签的......"他翻出张照片，"这是村东头废弃砖窑，卫星地图显示上个月有夜间施工记录。"
"老周，明天你以工程承包商的身份接触李铁柱。"林深用红笔圈出"李记建材"，"就说有笔市政工程想合作，需要本地有资源的伙伴。"
"风险太大。"王律师按住他的手，"李铁柱昨天刚往县医院转了笔钱——我托人查的，收款人是张大姐儿子的主治医生。"
林深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想起张大姐塞给他的钢笔，笔帽上的刻字被摸得发亮。"老周，你包里的降压药记得吃。"他合上笔记本，"小刘，联系县质检局，明早带设备来取样。"
返程时，越野车碾过村口的老槐树。
林深透过后视镜，看见树影里闪过一道光——像是手机摄像头的反光。
他摸了摸领口的微型录音笔，低声对老陈说："绕道走后山，把车牌换了。"
老陈从座位下摸出副假车牌，反光膜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林深望着车窗外渐远的李家沟，山风卷着草叶打在玻璃上，像某种无声的催促。
他知道，当老周明天以"周总"的身份敲开李铁柱办公室的门时，这场暗战，才刚刚撕开一道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