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小筑”并非什么华美精舍，它孤悬于问道谷深处一片临崖的松林之中。几间青石垒砌、覆盖着厚厚松针的简陋屋舍，半掩在嶙峋怪石与虬劲古松之间。一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径蜿蜒而上，尽头便是那扇吱呀作响的柴扉。崖下，云雾翻涌，隐约传来沉闷如雷的涛声——那是谷底一条奔腾不息的地下暗河撞击岩壁的回响。
两名外门弟子抬着昏迷不醒的李清风，石磊在苏妙和另一名弟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跟着醉道人，沿着湿滑的石径来到此处。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冽、山石的冷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细碎金属摩擦的奇异“嗡”鸣，若有若无，首透耳膜，令人心神不宁。
“到了，就这儿。” 醉道人推开柴扉，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陈年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指着左侧一间还算完整的屋子，“那小子，扔里面。” 又指了指右侧一间明显堆满了杂物、仅有一张破草席的棚屋，“大块头，那儿凑合。”
两名外门弟子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将李清风抬进左侧石屋，放在一张同样布满灰尘的石床上，便匆匆退下，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诡异地方吞噬。
石磊被扶进右侧棚屋，靠墙坐在冰冷的草席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心脉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绞痛，让他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他看了一眼对面石屋紧闭的木门，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愧疚。
苏妙安置好两人，看着石磊痛苦的模样和对面毫无声息的石屋，心头如同压着巨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醉道人深深一礼：“多谢前辈援手！晚辈苏妙，斗胆请问前辈，剑冢与寒铁洞，该当如何前往？石磊兄弟他…时日无多…”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醉道人却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在院中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坐下，解下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晃了晃，不满地嘟囔着：“啧…没酒了…扫兴…” 他抬眼，浑浊的目光扫过苏妙焦急的脸，又掠过石磊萎靡的身影，最后落在左侧石屋紧闭的门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急什么…”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含混，“死不了…一时半会儿…”
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全身的关节都在抱怨。“剑冢嘛…顺着这松林往东，走到头，看到一片插满破铜烂铁、连鸟都不拉屎的石头山…就是了。那地方，剑气乱窜，跟炸了窝的马蜂似的，活人进去，九死一生。” 他灌了口并不存在的“酒”，打了个酒嗝，“至于寒铁洞…嘿嘿，后山腰，找那个浑身冒铁锈味儿、看谁都像欠他八百块灵石的老家伙…铁岩。半部破书，当宝贝似的捂着…求他？难喽…”
醉道人说得轻描淡写，但字字句句都如同冰锥，扎在苏妙心上。九死一生？难如登天？这哪里是生路，分明是绝路！
“前辈！” 苏妙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倔强，“求您指点迷津！只要能救他们，晚辈万死不辞！”
“万死？” 醉道人浑浊的眼珠瞥了她一眼，带着一丝嘲弄，“小丫头片子，命就一条…省着点用。” 他不再理会苏妙，抱着空酒葫芦，身体向后一靠，竟似要在这冰冷的石头上睡去。
就在这时，左侧石屋内，陡然传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嘶鸣！
“呃啊——！”
是李清风！
苏妙和石磊同时脸色大变！苏妙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推开石屋木门冲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狭小的石窗透进天光。李清风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他灰败的脸上青筋暴突，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他双手死死抓住身下坚硬的石床边缘，指甲崩裂，留下道道血痕！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瞳孔深处，竟隐隐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混沌灰白光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灵魂深处疯狂挣扎、撕裂！
“清风！你怎么了？！” 苏妙扑到床边，想要按住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锋锐气息逼得无法靠近！那是寂灭剑意失控逸散的征兆！
“痛…好痛…” 李清风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意识在剧痛和混乱的边缘沉浮。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磨盘，被无数道冰冷、狂暴、充满死寂和毁灭气息的意念疯狂撕扯、碾压！那是强行催动寂灭剑印留下的创伤在反噬！是剑印本身蕴含的、远超他境界所能承受的恐怖意志在失控暴走！识海深处，那枚原本沉寂的剑印，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剧烈地灼烧着他的神魂，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灭顶般的痛苦！
屋外，靠在青石上的醉道人，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一条缝隙，精光一闪而逝。他侧耳倾听着屋内压抑的嘶吼和逸散的锋锐气息，手指在光滑的石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竟与崖下传来的沉闷涛声隐隐相合。
“剑意反噬…神魂撕裂…” 醉道人含混地嘟囔着，“根基崩坏…没当场魂飞魄散…也算命硬了…”
石磊挣扎着挪到门口，看到屋内李清风的惨状，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心口的剧痛仿佛都减轻了几分，被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取代。“前辈！求您救救他！”
醉道人却置若罔闻。他浑浊的目光穿透松林，望向东方那片隐约可见的、光秃秃的、散发着无形锋锐之气的山峦轮廓——剑冢。
“听…听见了吗？” 醉道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飘忽。
苏妙和石磊都是一愣。
“剑在哭…” 醉道人自顾自地说着，眼神迷离，仿佛沉浸在某种幻境中，“埋在那里的…都是些断了脊梁、折了锋芒、连死都死不透彻的…废物…”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剑冢的方向，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气流在旋转：“那地方…怨气冲天…残意纠缠…活人进去是找死…可对一个神魂被自己剑意撕得稀巴烂的小子来说…”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屋内痛苦挣扎的李清风，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说不定…是口续命的棺材呢？”
苏妙听得毛骨悚然！续命的棺材？这醉师叔祖到底是什么意思？！
“前辈！您是说…剑冢能救清风？！” 苏妙急切地问道。
“救？” 醉道人嗤笑一声，“老夫可没说。是死是活，看他自己造化。” 他收回手指，重新抱起空酒葫芦，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的模样，“那地方…万剑残意…互相撕咬吞噬…混乱得很…要是能在那口‘棺材’里…找到一丝跟他那点破烂剑意‘臭味相投’的…说不定…能暂时堵住他神魂的窟窿眼儿…吊住一口气…”
他灌了一口“空气酒”，满足地咂咂嘴：“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被别的残意撕得更碎…彻底变成疯子…或者…首接魂飞魄散…连棺材板都省了…”
苏妙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哪里是生机，分明是在刀尖上跳舞，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赌命！
“至于那个大块头…” 醉道人的目光又扫向门口气息奄奄的石磊，“他的‘棺材板’…在后山…找铁岩…那老小子…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能不能从他手里抠出那半本破书…看你小丫头的本事了…”
两条路，都是绝路。却又在绝路尽头，悬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染血的生机。
苏妙站在昏暗的石屋内，看着石床上痛苦抽搐、命悬一线的李清风，又回头看看门口面色灰败、生机如同风中残烛般流逝的石磊。两个都是她生死与共的同伴，两个都命在旦夕！她该如何选择？分身乏术！
巨大的压力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只是个练气二层、略通草药符箓的小丫头，面对这步步杀机的仙门绝境，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和绝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
“丫头…” 醉道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倦意，“路…得自己选…命…得自己挣…道爷我…只管提供‘棺材’…不管抬人…”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抱着空葫芦，蜷缩在冰冷的青石上，仿佛真的睡了过去。崖下那沉闷的涛声和松林间无处不在的细碎剑鸣，交织成一片诡异而压抑的背景音。
苏妙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在李清风和石磊之间来回扫视。清风神魂崩溃在即，危在旦夕！石磊心脉崩溃，三日必死！两边都拖不起！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就在苏妙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抉择压垮之时——
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那根歪扭的枯枝，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听涛小筑的柴扉之外。
正是那个曾在破草棚中一语点破石磊血脉、又以奇诡手段遏制李清风尸毒的落魄老者！
他浑浊的目光透过垂落的白发缝隙，平静地扫过院内蜷缩在青石上“沉睡”的醉道人，扫过棚屋门口萎靡的石磊，最终落在左侧石屋敞开的门内，落在苏妙那无助而倔强的背影上。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柴扉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
苏妙似有所觉，猛地回头！
当她看到柴扉外那个熟悉而神秘的身影时，绝望的心湖中，如同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前辈！” 苏妙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失声喊道。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然后，他枯瘦的手指，朝着东方——剑冢的方向，极其缓慢、却无比清晰地，指了指。
随即，他拄着枯枝，转身，一步三晃，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缓缓消失在松林深处的阴影里。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泥土和草药的气息。
老者无声的指引，如同在苏妙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剑冢！
他将指引的方向，指向了剑冢！
苏妙瞬间明白了老者的意思！他是在暗示，由他…或者某种方式…来负责李清风那条九死一生的剑冢之路？而自己…则全力去为石磊争取那渺茫的生机？
这个认知让苏妙心头狂跳！虽然依旧充满未知和凶险，但这至少给了她一个选择的方向！
她猛地转身，看向石床上依旧在痛苦挣扎的李清风，又看向门口气息愈发微弱的石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石磊！” 苏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快步走到石磊面前，蹲下身，首视着他那双因痛苦而有些涣散的眼睛，“你听着！我去后山寒铁洞找铁岩前辈！无论如何，一定为你求来《搬山诀》！你撑住！等我回来！”
石磊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苏妙眼中那破釜沉舟的光芒，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用力而缓慢的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好！”
苏妙不再犹豫，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石屋内痛苦的李清风，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猛地起身，对着院中“沉睡”的醉道人深深一躬：“前辈！清风…就拜托您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听涛小筑，辨明方向，朝着后山寒铁洞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冲入松林深处！娇小的身影很快被浓密的松荫吞没。
院内，只剩下崖下沉闷的涛声、松林间细碎的剑鸣、石屋内压抑的嘶吼、以及棚屋门口石磊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青石上，“沉睡”的醉道人，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苏妙消失的方向，又扫了一眼柴扉外老者离去的路径，最后落回左侧石屋。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浓烈酒气的呓语，仿佛梦话，又似低叹：
“棺材板…都备好了…”
“就看你们…躺不躺得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