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篝火的噼啪声,是这片死寂村落里唯一的声音。
十几个人,围着火堆,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饥饿和迷茫。
福伯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心头。
一顿饱饭的存粮。
几把没法砍树的短刀。
一座搬不过来的盐矿。
现实,冰冷而锋利。
糜贞的发现,是黑暗中的一缕微光,但如何将这缕光变成燎原之火,没人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始终平静的男人。
苏宸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不快,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众人摇摇欲坠的心。
他没有说豪言壮语,只是用最平实的语气,开始分派任务。
“福伯,你年纪大,有威望。你带五个伙计,去砍伐夫人说的那种油松木。记住,我们没有斧头,就用短刀配合石头砸,用火烧根,用人力去推。天亮之前,我需要看到足够烧旺一整天的木柴。”
福伯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公子放心!”
苏宸又看向另外两个最强壮的伙计。
“你们两个,跟我来。我们要在河边,挖一个窑。一个能把泥巴烧成石头的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糜贞和剩下的女眷身上,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夫人,最关键的一步,交给你。带着她们去河边,取那种青胶泥。用水和,用脚踩,把它变得像面团一样。这是我们饭碗的来源,务必小心。”
没有质疑,没有犹豫。
在苏宸清晰的指令下,这群散沙般的流民,第一次有了组织。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疲惫和恐惧。
整个废弃的村庄,在沉沉的夜色下,第一次“活”了过来。
远处,传来“吭哧吭哧”的砍伐声,间或夹杂着石头敲击树干的闷响。
河边,苏宸借着火把的光,在地上画出一个简陋的图纸。
“这里挖坑,要半人深。”
“这边留出通风口,要一上一下,保证火力能循环。”
“窑壁,用石头和我们自己的泥巴糊起来,要厚实!”
他说的,是一种最原始的“升焰式穴窑”。在现代,这是陶艺爱好者体验的玩意儿。但在此刻,这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两个伙it计早己饿得眼冒金星,但苏宸的话仿佛有种魔力,让他们忘记了饥饿,只知道机械地挥舞着手里唯一的工具——两把从山贼那里缴获的破铁锹。
泥土被一锹一锹地翻出,带着潮湿的腥气。
而在不远处的下游,糜贞脱掉了鞋袜,露出一双白玉般的脚。
她第一个走进冰冷刺骨的河滩烂泥里。
“啊!”
一个年轻的侍女忍不住惊呼。
那冰冷的触感,让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女子,浑身一颤。
糜贞却仿佛没有感觉。
她只是弯下腰,用手抓起一把青灰色的胶泥,放在鼻尖闻了闻。
土腥味。
但她仿佛能透过这股味道,闻到未来米饭的香气。
“动手吧。”她轻声说。
女人们不再迟疑,纷纷走进泥地,学着糜贞的样子,将一块块青胶泥搬到岸上,然后用脚,一遍又一遍地踩踏,揉捏。
冰冷的泥浆,包裹着她们的脚踝,像毒蛇一样吸走体温。
但没有人退缩。
……
天,蒙蒙亮。
一夜未眠,所有人都疲惫到了极点。
福伯他们拖着一身的伤和疲惫,终于弄回了足够多的油松木。
而苏宸这边,一个简陋的土窑,也终于有了雏形。
糜贞她们,则揉出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陶胚,有锅,有碗,还有一些苏宸画出来的、她们看不懂的奇特形状的滤器。
“把陶胚放进窑里,先生火,小火烘干。”苏宸的声音沙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第一批陶胚,小心翼翼地被放进了土窑。
油松木被点燃,火焰慢慢舔舐着窑底。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围在窑口,像是在等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一个时辰后,苏宸下令加大火力。
窑内的温度急剧升高,连空气都开始扭曲。
突然。
“噼!啪!”
几声清脆的爆裂声,从窑内传出。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沉。
苏宸脸色一变,立刻让人熄火。
等到土窑冷却,众人迫不及待地打开窑口。
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
里面的景象,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那十几个寄托了他们全部希望的陶胚,无一例外,全部开裂,变成了毫无用处的废品。
“怎么……怎么会这样?”一个伙计喃喃自语,一屁股坐在地上。
绝望,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完了……全完了……”
“我们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糜贞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她看向苏宸,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苏宸没有理会众人的哀嚎。
他冲进尚有余温的土窑,捡起一块破碎的陶片。
他用手摸了摸断口,又看了看颜色。
“是我急了。”
苏宸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哭嚎都停了下来。
“烘干的时间不够,陶胚内外温差太大,所以才会炸裂。而且,我们的泥,和得不够匀。”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失败一次,我们就知道了错在哪里。下一次,一定会成功!”
“夫人,辛苦你,带人再去和泥,这一次,要和得更久,更匀!”
“福伯,把剩下的陶胚,放在火边,慢慢烤,不要急!”
苏宸的镇定,再次感染了众人。
是啊,只是失败了一次而己。
他们重新燃起斗志,开始了第二次尝试。
但另一个更致命的问题,摆在了眼前。
“咕噜噜……”
一个伙计的肚子,发出了雷鸣般的抗议。
他眼前一黑,首挺挺地倒了下去。
“小六子!”福伯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
这一下,仿佛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所有人的身体,都到了极限。
最后一顿稀粥,早就在一夜的劳作中消耗殆尽。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一个一首没说话的商队护卫,突然站了起来,他死死盯着苏宸,眼睛里带着血红。
“苏公子!我们敬你是大小姐的夫君,才听你的!”
“可你看看我们现在!人都要饿死了,还在玩这些泥巴!”
“什么雪花盐,我看都是你画出来的大饼!你想让我们给你活活陪葬吗!”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苏宸看着他,没有愤怒,只有平静。
他知道,这不是叛乱,这是绝望的呐喊。
他正要开口。
突然,糜贞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王五,住口!”
她走到苏宸身边,虽然身体摇摇欲坠,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 “我夫君,是在为我们所有人,找一条活路!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走!我糜贞,绝不拦你!”
王五的身体一僵。
他可以质疑苏宸,却不能背叛大小姐。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负责在外围警戒的年轻伙计,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他的脸上,带着惊恐,更带着一丝狂喜。
“公子!大小姐!你们快去看!”
众人跟着伙计,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村子西边的山坳里。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山坳的泥地里,一片狼藉。
一头体型巨大的野猪,倒在血泊之中,它的脖子,被硬生生咬断。
而在它不远处,躺着一头同样死去的饿狼。
狼的肚皮,被野猪锋利的獠牙,划开了一道恐怖的口子。
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天……老天开眼啊!”福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其他人也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食物!
是食物!
苏宸看着这一幕,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不是老天开眼。
这是他昨晚故意发出的那声狼嚎,吸引来了真正的饿狼。而山贼留下的气味,又把这头盘踞在此地的野猪给惊动了。
阴差阳错,却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
有了食物,一切都变得不同。
烤肉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村庄。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大块滋滋冒油的烤肉。
力气,回到了他们的身体里。
希望,也回到了他们心里。
第二次烧窑,开始了。
这一次,苏宸无比耐心。
他精确地控制着火候,从文火到武火,整整用了一天一夜。
当土窑第三次打开时。
十几件泛着青光的陶器,完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们粗糙,丑陋。
但在众人眼中,却比任何金银器都要宝贵。
成功了!
没有欢呼,苏宸立刻开始了下一步。
“砸碎一件陶器,把碎片铺在滤器底部。”
“再铺上我们烧好的木炭,碾成粉末。”
“最后,盖上一层从衣服上撕下来的麻布。”
一个简易的活性炭过滤器,完成了。
盐矿石被砸碎,溶于水,变成了浑浊的黑黄色液体。
然后,这液体被一勺一勺地,倒进了过滤器中。
一滴,两滴……
从过滤器下方流出的水,变得清澈了许多。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
过滤,再过滤。
整整三次过滤之后,原本浑浊的毒盐水,变成了一锅清澈见底的液体。
最后一步。
煮!
陶锅被架在火上,锅里的水,开始翻滚,冒出白色的蒸汽。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连大气都不敢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锅里的水,越来越少。
就在锅底快要烧干的时候。
奇迹,发生了。
一层白色的结晶,从锅底慢慢浮现,越来越多,越来越厚。
不是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粗盐。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白,像天上的雪,像月亮的光。
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苏宸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锅里,捻起一撮。
他放在舌尖。
没有丝毫苦涩,只有纯粹的,极致的咸鲜。
他笑了。
他把手伸到糜贞面前。
糜贞颤抖着,伸出舌尖,轻轻一舔。
下一秒,她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这……这是……”
“盐。”苏宸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们自己的盐。”
福伯、王五、所有的伙计、所有的侍女……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点点。
当那纯粹的味道在他们口中化开时,所有人都哭了。
为了这口盐,他们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们成功了!我们有盐了!”
压抑了数日的激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众人欢呼着,拥抱着,又哭又笑。
然而,就在这喜悦的顶峰。
“公子……不好了!”
一个负责警戒的伙计,脸色惨白地从村口冲了进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南……南边的山坳里,有炊烟!”
“不是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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