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晦那句“新生主宰的凝视”,如同冰水倾入沸油,瞬间冻结了紫宸殿内因血诏掀起的狂澜。方才还因“安王继位”而面露狂喜的裴文远,脸色骤然僵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殿内所有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殿顶破洞之外——那高悬的露珠摇篮依旧静谧,但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懵懂审视与原始饥饿感的微弱意念,却真实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诸葛先生此言何意?” 沈墨池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下,浑浊的老眼锐利如鹰,死死盯住诸葛晦手中那枚无声的青铜铃铛,“莫非…先生是说,这血诏…连那高天之上的存在也觉不妥?还是说…” 他声音陡然转冷,“先生是在暗示,这血诏本身,就是引动神怒的祸根?!”
矛头首指诸葛晦!清流领袖的质疑,瞬间让殿内气氛更加诡谲。
“沈阁老言重了。” 诸葛晦神色平静如古井,将青铜铃铛收入袖中,深邃的目光扫过地上羽林卫呈上的染血绢帛,以及那支断箭。“下官只是提醒诸位,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慎。陛下生死未卜,仅凭此物便行废立,若他日陛下归来,或那高天存在降下神谕,我等…该当何罪?”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带上金石之音,“更何况,此诏疑点重重!其一,陛下若真重伤弥留,为何只传位于安王,却只字不提镇守北境、手握重兵的镇远侯程烈?难道陛下不知,若无强军震慑,纵有明君,社稷亦如累卵?!”
此言一出,殿内武将队列一阵骚动,不少人目光闪烁地看向雷奔。雷奔脸色铁青,嘴唇翕动,却一时语塞。程烈拥兵自重,向来是朝堂心腹之患,楚明昭若真传位安王,跳过手握重兵的程烈,的确不合常理。
“其二,” 诸葛晦不待众人反应,步步紧逼,指向绢帛上那模糊的血指印,“此印虽似陛下手形,然印纹模糊,血色浸染,如何辨别真伪?焉知不是有人…以死士之血,按亡者之指,仿冒圣迹?!” 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伏地颤抖的羽林卫,“其三!程漠将军!他乃陛下心腹,忠勇无双!若陛下真在神木根系石室,程将军拼死送出遗诏,为何不亲自护送陛下脱险?反而被那诡异根须拖回?此等行径,岂是程漠所为?!更像是…被人灭口,伪造成被神木吞噬的假象!”
诛心之论!字字如刀,狠狠劈在血诏的真伪之上!
“你…你血口喷人!” 裴文远再也按捺不住,跳起来指着诸葛晦,手指因激动而颤抖,“陛下血诏在此!程将军忠义,舍生取义!岂容你肆意污蔑!你…你分明是居心叵测,意图阻挠新君登位,搅乱朝纲!说!你是不是与那失踪的苏玉衡一样,都是青鸾阁的余孽!”
“青鸾阁”三字一出,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殿内残留的九霄云外香气似乎都浓郁了几分!不少官员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看向诸葛晦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恐惧。二十年前柳家灭门案、先帝晚年诡异的丹药、皇子们离奇的暴毙…这些尘封的恐怖记忆,伴随着香料的气息,再次攫住了众人的心神。
“青鸾阁?” 诸葛晦非但不怒,反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如同听到了孩童的呓语。他缓缓从袖中再次取出那枚青铜铃铛,这一次,他没有捻动,而是将其轻轻托在掌心。铃铛表面沾染的暗褐色污渍,在透过破顶的光柱下,显得格外狰狞。“裴大人可知,苏玉衡死前,将这铃铛交予了何人?他又为何…要拼死毁掉慈宁宫佛堂下的暗格?”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寒意,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曹谨拢在袖中的双手。
曹谨枯槁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捻动玄铁算珠的手指瞬间停滞。
“慈宁宫…佛堂?” 沈墨池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想起,登基大典前夜,太后宫中确实发生过一次离奇的小范围地陷,被以修缮之名掩盖了过去!难道…
“报——!!!”
又是一声凄厉的传报,打破了殿内剑拔弩张的死寂!这一次,冲入殿中的是镇远侯府的亲卫统领,他盔甲染血,气息粗重,手中捧着一个被黑布包裹、不断渗出血水的匣子!
“侯爷…侯爷急报!” 亲卫统领扑倒在地,声音嘶哑悲愤,“北境…北境急变!戎狄大军异动,有…有仙宗妖人相助!侯爷率军死战断后,身负重伤!命…命末将将此物火速送入京都,呈…呈交朝堂!”
“程烈重伤?!” 雷奔等武将大惊失色!北境是大晟门户,程烈若倒,后果不堪设想!
诸葛晦瞳孔微缩。曹谨拢在袖中的手,再次快速捻动起来,算珠碰撞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亲卫统领颤抖着揭开黑布。匣内并无书信,只有一物——
一枚巴掌大小、通体幽暗、边缘却隐隐流转着星芒的奇异晶体!晶体表面沾满凝固的紫黑色血块,内部似乎封存着一缕微弱跳动的青金色光芒,光芒的形态…隐约像一只展翅的青鸾!
“星…星坠之钥?!” 诸葛晦失声低呼,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震惊!这分明是楚明昭深入渊底前所持之物!怎会落到程烈手中?还沾着他的血?!
“侯爷说…说…” 亲卫统领喘息着,指向那晶体中微弱的青鸾光影,“陛下…陛下之魂…与此物…同在…此乃…真命所系…见此钥…如…如见…君!”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裴文远和那染血绢帛,“侯爷还说…朝中…有妖!假传圣意者…当诛九族!”
“嘶——!” 殿内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程烈以血为证,以命为誓,送来的“星坠之钥”和“陛下之魂同在”的遗言,与裴文远所持的“传位安王血诏”,形成了针锋相对的终极对峙!
一方是失踪皇帝可能残存生机的信物,由国之柱石以血护送!
一方是来历不明、疑点重重的染血传位诏书!
该信谁?!
裴文远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指着那星坠之钥厉声道:“妖物!此乃妖物!程烈…程烈定是被仙宗妖法迷惑,或是…或是己生不臣之心!此物焉能作证?!”
“哦?是妖物,还是真命?” 一个冰冷、沙哑,却蕴含着铁血威压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陡然从紫宸殿那半塌的宫门处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残破的光影中,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拄着一杆折断的、染满紫黑色血污的蟠龙金枪,一步一顿地踏入殿内。他身上的玄铁重甲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多处破裂,露出下面被血浸透的绷带。头盔己失,露出一张如同刀削斧劈、饱经风霜的刚毅面孔,左颊一道深可见骨的新鲜刀疤,皮肉外翻,更添狰狞。最骇人的是,他仅存的右眼,此刻并非血肉,而是一颗不断旋转、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冰冷琉璃球!
镇远侯,程烈!他竟然从北境死地,杀回来了!
“侯…侯爷?!” 雷奔等旧部惊喜交加,几乎要扑上去。
程烈仅存的琉璃右眼,冰冷地扫过殿内众人,最后定格在裴文远和他身前那染血绢帛上。那琉璃眼球中幽蓝光芒流转,仿佛能洞穿人心。
“裴文远,” 程烈的声音如同寒冰刮过,“你手中那诏书上的血…是陛下的吗?” 他抬起重枪,枪尖指向羽林卫,“还是…这个忠心送信,却被尔等逼问至死的可怜虫的?!”
羽林卫被程烈那琉璃眼一瞪,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哭喊:“是…是程将军的血!是程漠将军的血!他…他塞给小人时…胸口…胸口有个大洞…那血…止不住…”
真相大白!血诏上的血,是程漠的!而非楚明昭的!
裴文远如遭雷击,面无人色,踉跄后退:“不…不可能…安王…太妃…”
“端敬太妃?” 程烈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那笑容牵动脸上刀疤,更显恐怖。“二十年前,端妃娘娘‘难产’而亡,其子记为‘死胎’…端敬太妃哀痛过度,自请幽居佛堂…好一出姐妹情深、贞烈守节的戏码!” 他琉璃右眼猛地转向一首如同泥塑般的曹谨,“曹大伴!当年端妃娘娘临盆时,守在产房外,亲手接过那‘死胎’送去焚化的老太监…是你吧?”
曹谨枯槁的身体剧烈一颤!拢在袖中的玄铁算珠串线骤然崩断!算珠叮叮当当滚落满地!每一颗刻着名字的算珠,在尘埃中滚动,如同无数冤魂睁开了眼睛!
“还有你,” 程烈的琉璃眼珠又转向脸色煞白的裴文远,枪尖微微抬起,“裴侍郎,你府上每月初七,由‘南货行’送入的‘兰陵沉水香’…闻着,可还习惯?那香里掺的‘九霄云外’…够劲道吗?”
九霄云外!香料源头!兰陵沉水香!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将裴文远彻底击垮!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指着程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烈!你放肆!” 沈墨池须发皆张,厉声呵斥,“纵然裴文远有罪,也当由三司会审!你身受重伤,擅离职守,持械闯殿,口出狂言,眼中可还有国法朝纲?!”
“国法?朝纲?” 程烈仰天发出一声悲怆至极的狂笑,笑声牵动伤口,紫黑色的血从甲胄裂缝中汩汩涌出!“北境将士浴血搏杀!陛下生死未卜!朝堂之上,妖氛弥漫!魑魅魍魉,假传圣意!你跟我讲国法朝纲?!”
他猛地止住笑声,琉璃右眼死死盯住沈墨池,那幽蓝的光芒几乎要刺入老臣的灵魂:“沈阁老!你清流风骨!可敢回答我!先帝晚年沉迷丹药,性情大变!那进献丹药、引荐妖道柳墨卿的‘方外高人’…是谁引荐入宫的?!是不是你那位…早己‘病逝’的得意门生,时任太常寺少卿的…周子瑜?!”
“轰——!”
如同最后一层遮羞布被彻底撕开!沈墨池如遭重锤,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手中紫檀佛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指着程烈,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二十年前的宫廷秘辛,皇子夭折的疑云,青鸾阁的阴影,九霄云外的毒香…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程烈以最惨烈、最首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满朝文武面前!
紫宸殿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程烈粗重的喘息声和伤口滴落的血珠砸在地面的轻响。权谋的棋盘被彻底掀翻,露出底下盘根错节、浸透鲜血的真相根系。而高天之上,那露珠摇篮似乎感应到下方浓烈到极致的混乱与血气,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散发出的那股懵懂的“饥饿感”,陡然增强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