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记》
康熙二十三年寒食，沈砚修背着褪色书箱踉跄于官道。雨丝里忽见道旁残垣浮着层幽蓝，近看才知是瓦当滴水下"停云书院"西字反光。那题匾墨色极新，与虫蛀的松木匾额极不相称。
"好字！"沈生不觉赞出声。这手颜体勾捺如断金，撇画似渴骥，竟比他三年前在济南贡院见的状元卷更胜三分。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一滴浓墨突然从"院"字末笔坠下，在他青衫前襟洇出个鬼眼似的黑斑。
偏厢的漏雨处生着片异苔，碧莹莹如铺了张薛涛笺。沈生取出落第诗稿垫在潮湿的蒲团下，却见苔藓突然翻卷，将墨迹吮得干干净净。青苔表面随即浮出朱砂批注："'嫦娥应悔偷灵药'句大谬！彼窃药时岂知广寒宫冷？正如君应悔读圣贤书。"字迹与匾额同出一源。
檐外雨声骤密，沈生后背突生寒意。那苔藓竟在吞吃他"十年寒窗"西字时，渗出丝缕猩红，宛如嗜墨的舌头正在舔舐伤口。
子时风歇，有个清癯老者不知何时立于案前。月白首裰下摆沾着泥渍，倒像是刚从墓里爬出来的。"先生这句'文章憎命达'..."枯指点向诗稿时，沈生瞥见其袖口有墨汁垂落，在砖地积成小小的黑潭。
"学生斗胆，这苔..."
"不过是个饿极的老饕。"老者笑时露出沾墨的牙，"譬如那《兰亭序》真迹，不也被昭陵吞了？"突然将诗稿按在苔上，墨字竟如活物般扭动起来。沈生分明看见自己"落第"二字被咀嚼得支离破碎，而苔藓间隙浮现出更多模糊人名，像座无字的墓碑林。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沈砚修在厢房梁木的吱呀声中惊醒。昨夜老者消失处，地砖上凝着碗口大的墨渍。他蘸了点在指尖研磨，竟搓出朱砂的猩红——这哪里是墨，分明是血砚磨出的陈年血垢！
循着窸窣声来到后斋，月光正照在廊下半亩见方的墨池。池面浮着层胶状物，像熬过头的阿胶。沈生用枯枝一挑，黏连的墨丝下突然翻出几片腐烂考卷，卷首朱批"劣等"二字咬进纸纤维，如同烙铁印。
"此乃阴间秋闱。"老者声音从池底传来，水面随即浮现数十个挣扎的人形墨影，"嘉靖三十八年，这池子吞了二十七个落第秀才..."
沈生踉跄退到仪门，后背撞上块苔藓斑驳的碑石。拂去青霉，露出"笔冢"二字，下边小字记载着山长周墨林镇压"文魔"事迹。碑阴却另有密密麻麻的指甲刻痕：
"周先生救我！"
"墨痨发作了..."
"朱砂是血！朱砂是血！"
老者不知何时立在碑侧，月白首裰下摆滴着墨汁："他们不知老夫苦心。"枯手指向池中墨影，"这些狂生临死还念叨着黄金屋、颜如玉..."突然抓住沈生手腕，"你不同！"
沈生被拽到香案前，黄表纸上赫然是篇《镇魂疏》。"用朱砂誊抄，就能超度他们。"老者递来的狼毫笔管里，暗红液体在晃动。池中墨影突然暴起，形成一道旋涡状的漆黑水柱。
梁上传来木材断裂声。沈生瞥见藻井缝隙间露出半张焦黄考卷——那才是真正的山长遗笔！他猛然摔碎砚台，用瓷片划破手指，就着血在《镇魂疏》背面疾书：
"墨池本是文骨冢，谁饲丹砂铸鬼雄？"
第一滴血落下时，池中墨影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