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西郊三十里,有废园曰“栖云轩”。其地本清幽,然墙垣倾圮,蓬蒿没径,唯余三五间破屋,聊蔽风雨。园中有一老圃,遍植荒蔬,独中央一株牡丹,殊为奇绝。其花大如盘,色作深紫,重瓣层叠,蕊含金粉,异香馥郁,经夜不散。识者曰,此乃名品“葛巾紫”,百年之物也,不知何故流落于此。
寓居此轩者,江南书生冯子虚,字子清。冯生本诗礼旧家,奈何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其人丰神俊朗,才思敏捷,尤工制艺,弱冠即中秀才,名噪乡里。然时运不济,连赴三科秋闱,皆名落孙山。非其文不工,实科场昏暗,无金帛开路,无显宦提携,锦绣文章亦如泥牛入海。冯生性孤高,耻于钻营,遂携书数箧,僦居此荒园,日夕苦读,唯伴清风明月,与那株“葛巾紫”。
是岁春闱又近,冯生焚膏继晷,常至漏尽。这夜,忽狂风大作,墨云翻涌,顷刻间暴雨如注,打得破窗纸噗噗作响,屋瓦上似有万千铁蹄踏过。檐溜如瀑,庭中积水顷刻成洼。冯生正就着如豆油灯,细读《春秋》,忽闻剥啄叩门之声,于风雨喧嚣中,竟清晰可辨。
“此时此地,焉有人至?”冯生心疑,放下书卷,侧耳再听。叩门声又起,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执拗。
冯生秉烛开门。狂风挟着冷雨扑面而来,烛火几灭。定睛看时,只见阶下立一女子,浑身尽湿。一袭深紫衣裙紧贴身上,勾勒出窈窕身形,乌发如云,湿漉漉贴在苍白的颊边。雨水顺着她精致的下颌滴落,模样狼狈至极,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光线下,澄澈如秋水,带着一丝惊惶与恳求。
“公子恕罪,”女子声音微颤,却如碎玉般清越,“奴家行路遇此骤雨,迷失路径,周身寒透。望公子慈悲,容奴暂避片刻,雨歇即行。”言罢,盈盈一福。
冯生大感意外。此地荒僻,左近并无人家,这女子从何而来?然观其形容凄楚,言辞恳切,不似作伪,恻隐之心顿生。“姑娘快请进来,风雨甚急,莫要着凉。”他侧身让开,又觉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恐惹非议,心下踌躇。
女子似看出他的顾虑,低声道:“公子高义,奴家铭感五内。只求檐下一角,稍避风雨足矣,不敢擅入内室。”
冯生见她知礼,更添几分好感,道:“姑娘不必拘礼,且到堂上烤烤火,驱驱寒气。”遂引她至堂屋。那屋子西壁萧然,唯有一张破桌,两把旧椅,墙角泥炉里尚有余烬。冯生忙添了些柴薪,将火拨旺。火光跳跃,映着女子湿透的紫衣和苍白的面容,更显楚楚可怜。一股极淡、极清冷的异香,若有似无地自她身上散出,竟盖过了柴火的烟味。
冯生寻出一件自己的旧布袍,背身递过:“姑娘若不嫌弃,且披上御寒。湿衣裹身,恐生疾病。”
女子低声道谢接过,披在身上,宽大的布袍更衬得她身形纤弱。她靠近火炉,伸出冻得发青的手烤火,姿态却依旧端庄。
“敢问姑娘芳名?家居何处?怎会夤夜至此荒郊?”冯生忍不住问道。
女子抬眼,火光在她眸中跳跃:“奴家小字葛巾。父母早逝,寄居城西舅母家中。今日……今日舅母命奴往城外白云庵进香祈福,归途贪看晚霞,误了时辰,又逢此暴雨,仓皇间竟迷了路途。”她语速平缓,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
冯生虽觉“白云庵”距此甚远,路径也全然不对,但见她神色凄然,不便深究,只道:“原来如此。此地名栖云轩,确乎荒僻。待雨势稍歇,小生或可送姑娘一程。”
“不敢劳烦公子。”葛巾忙道,目光落在冯生案头摊开的书卷上,“公子深夜苦读,实乃勤勉之人。”
冯生苦笑:“寒窗萤火,聊尽人事罢了。屡试不第,徒惹人笑。”
“公子过谦了。”葛巾声音轻柔,“奴虽愚钝,也略识得几个字。方才见公子所阅,乃是《春秋》郑伯克段之篇。公子眉宇间隐有郁色,可是为那‘多行不义必自毙’之语所感?”
冯生闻言,悚然一惊!他适才确因书中史事,联想到当今阉宦余孽虽遭清算,然其党羽仍在地方横行,科场积弊尤深,心中愤懑难平。此等心思,竟被这初次见面的女子一语道破?他不由重新打量葛巾,只见她神色平静,目光清澈,并无丝毫卖弄之意。
“姑娘……竟通经史?”冯生惊疑不定。
葛巾微微垂首:“舅父生前乃一寒儒,奴家侍奉左右,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而己。妄言之处,公子勿怪。”
两人遂就着《春秋》微言大义,竟攀谈起来。葛巾言辞虽不多,但每每点到即止,见解不俗,于人情世故,似也颇有洞见。冯生初时的疑虑渐渐被惊奇与欣赏取代,只觉这女子谈吐风致,绝非寻常村姑。
不知不觉,窗外雨声渐疏,风势亦缓。檐溜滴答,更显夜色深沉。葛巾起身,脱下布袍,郑重叠好奉还:“雨己将停,奴家不敢再扰公子清读。救命之恩,容图后报。”言罢,又是一礼。
冯生接过尚带余温的布袍,心中竟涌起一丝不舍:“夜色仍深,姑娘独自归去……”
“无妨,”葛巾打断他,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眸光流转,似有深意,“公子珍重。这栖云轩……是个好地方,公子且安心住着。”语毕,转身步入尚未停歇的细雨中,那抹深紫的身影很快融入朦胧夜色,消失不见。
冯生倚门而立,手中布袍残留着那清冷的异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草木清气,丝丝缕缕,萦绕鼻端。他回望庭中,风雨过后,那株“葛巾紫”在微弱的天光下静静伫立,硕大的花朵低垂,仿佛也承受了雨打风吹。适才那女子的名字……也叫葛巾?是巧合么?冯生心中疑窦丛生,更多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荒园冷夜,因这一场奇遇,似乎不再那么凄清寂寞了。
他未曾留意,更未听闻,此刻数十里外的京华重地,一座煊赫府邸内,新任督造太监的心腹,正向本地知县胡惟庸递上一份礼单,其中一行朱笔小字赫然写着:“奇花异石,多多益善,尤以牡丹名品为贵。”胡知县捋着鼠须,眼珠转动,己开始盘算辖内何处有此珍物。栖云轩的平静,如同这雨后的夜色,表面宁谧,暗流己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