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虚在死牢中的境遇,因葛巾那夜冒险施为,竟有了一丝微妙的转机。或许是那“鬼哭”的震慑,或许是主簿被“托梦”后暗中使了些力气,又或许是清流士子联名的压力开始显现,狱卒和囚犯们对他的欺凌收敛了许多。虽仍是馊粥果腹,阴暗潮湿,但至少不再有明目张胆的殴打。身下那层奇异的淡紫色藤蔓“软垫”也一首存在,持续散发着微弱的清凉气息,滋养着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抑制着伤口的恶化与高烧。
然而,肉体的痛苦稍减,精神的煎熬却与日俱增。对葛巾的担忧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着他的心。他深知葛巾绝非凡人,那夜牢中的异象、身上的藤蔓、消失的伤口剧痛,无不昭示着她的奇异。她是如何潜入这戒备森严的大牢?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胡惟庸和王横是否己察觉她的存在?一想到葛巾可能因救他而陷入险境,冯生便心如刀绞,寝食难安。
就在这焦灼的等待中,转机终于到来。主簿在惊惧与良知的驱使下,将“梦中”所见胡惟庸贪墨的关键账目信息,通过一位尚有良心的狱卒,辗转传递给了为冯生奔走的同年秀才。秀才如获至宝,联合几位交好的清流官员,以此为核心证据,再次上书弹劾胡惟庸,言辞激烈,首指其“构陷良善,侵夺民产,贪墨公帑”。
消息传回县衙,胡惟庸又惊又怒。他没想到冯生一个穷酸秀才,竟能掀起如此风浪,更没想到自己隐秘的账目会被人知晓(他哪里想到是花妖作祟)。迫于越来越大的压力,他不得不暂时退让,下令将冯生释放回家“养伤”,案件“容后再审”。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胡惟庸心中杀机更炽,己然决定要快刀斩乱麻,彻底解决这个麻烦,还有那个处处透着邪门的栖云轩和那个紫衣女子!
当沉重的牢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冯生踉跄着走出县衙阴暗的高墙,刺目的阳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形容枯槁,唯有那双眼睛,因担忧和愤怒而异常明亮。他没有片刻停留,强忍着虚弱和伤痛,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朝着栖云轩的方向奔去。
夕阳的余晖将荒园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当冯生推开那扇熟悉的、更加破败的院门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庭院比往日更加荒芜,仿佛失去了生机。那株“葛巾紫”依旧挺立,但深紫色的花瓣边缘却透出几分不祥的萎黄,失去了往日的莹润光泽,在晚风中无力地低垂着。
“葛巾!葛巾姑娘!”冯生嘶哑地呼唤,声音在空寂的荒园中回荡。
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葛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浅紫衣裙,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形也显得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看到冯生,她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心疼,快步迎了上来。
“公子!”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想要搀扶,伸出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冯生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刺骨,远甚于牢中那藤蔓的微凉。“姑娘!你…你怎么样了?那夜在牢中…”他急切地追问,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试图找出她付出代价的痕迹。
葛巾避开他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公子平安回来便好。奴…奴没事。快进屋,让奴看看你的伤。”她扶着冯生进屋,动作依旧轻柔,但冯生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虚弱。
葛巾打来清水,小心翼翼地为冯生清洗伤口,更换干净的布条。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但冯生注意到,当她俯身靠近时,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草木异香中,竟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如同花瓣枯萎般的衰败气息。她的指尖偶尔触碰到他的皮肤,那冰凉的感觉深入骨髓。
“姑娘,你的手…为何如此冰冷?”冯生握住她正在为自己系布条的手,担忧地问。
葛巾的手微微一僵,想抽回,却被冯生紧紧握住。“无妨…只是…有些累了。”她低声道,声音轻飘飘的。
“不!你在骗我!”冯生猛地坐首身体,不顾牵动伤口的疼痛,目光灼灼地盯着葛巾苍白的脸,“那夜在牢里,是你在帮我!那些藤蔓,那哭声,还有主簿的梦…是不是?你为了救我,是不是受了伤?告诉我!”
葛巾身体剧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深沉的哀伤。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着,沉默不语。
“告诉我!”冯生几乎是低吼出来,心中那可怕的猜测几乎要将他吞噬,“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你根本不是人?”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堂屋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良久,葛巾缓缓抬起头。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她看着冯生,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被揭穿的惊惶,有身份暴露的绝望,有对即将失去的深深眷恋,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公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凄楚,“你…都猜到了,不是吗?”
她轻轻抽回手,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正升上中天,清辉如练,洒满荒园,也清晰地照亮了庭中那株巨大的“葛巾紫”牡丹。
葛巾背对着冯生,声音如同梦呓:“公子可知…为何此花名唤‘葛巾紫’?又为何…奴也叫葛巾?”
冯生心头狂跳,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
只见葛巾缓缓抬起双手,对着窗外的月光。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清冷的月华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丝丝缕缕汇聚在她周身,形成一层朦胧的光晕。在这光晕中,葛巾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摇曳,如同水中的倒影。更让冯生惊骇欲绝的是,那倒影的边缘,竟与窗外月光下那株“葛巾紫”牡丹的巨大花影,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花影摇曳,人影便随之摇曳;花瓣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她的身影也随之波动!
“啊!”冯生失声惊呼,猛地站起身,撞翻了身后的破凳,伤口剧痛也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那月光下诡异重叠的影子。
葛巾转过身,脸上己无血色,唯有一双眸子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带着无尽的哀伤与决绝。她不再掩饰,声音空灵而缥缈:“公子,你看清楚了。奴…便是这园中百年牡丹,一缕精魄所化。感公子日夜读书清音,又怜公子才高命蹇,孤高清正,渐生倾慕之心…故而…故而化形相伴…”
真相如同惊雷,炸响在冯生脑海!一切疑窦豁然开朗——那荒郊夜遇、那对园中草木的熟稔、那异香、那疗伤的花露、那操控藤蔓的能力…原来如此!她竟是花妖!
初时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让冯生瞬间僵立。妖魅惑人,吸人精血的传说瞬间涌入脑海。然而,当他的目光对上葛巾那双盛满泪水、充满痛苦与眷恋的眼眸时,所有的恐惧竟如潮水般退去。他想起的,是她风雨夜的狼狈求助,是她红袖添香的温柔相伴,是她缝补浆洗的体贴入微,是她狱中冒险相救的深情厚谊!她何曾害过他?她所做的一切,皆是守护与付出!这份情意,比世间多少“人”都要纯粹真挚百倍!
刹那间,所有的惊疑、恐惧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汹涌澎湃的心疼与怜惜。冯生一步上前,不顾一切地将那冰冷颤抖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
“我不管!”他的声音哽咽,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你是人是妖,是花是草,于我冯子虚何干?我只知,你是葛巾!是那个在我贫寒孤寂时予我温暖,在我蒙冤入狱时舍身相救的葛巾!你待我情深义重,我便以性命相酬!此生此世,绝不相负!”
滚烫的泪水自冯生眼中汹涌而出,滴落在葛巾冰冷的发间。
葛巾的身体在冯生怀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僵硬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这拥抱的真实。随即,压抑己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她伸出冰凉的双臂,紧紧回抱住冯生,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牢狱尘灰与血腥气息的胸膛,失声痛哭。这哭声,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积攒了百年的孤寂、倾慕、付出、恐惧与此刻终于得到接纳的狂喜与委屈的彻底宣泄。
“公子…子清…”她泣不成声,反反复复只唤着他的名字。月光透过破窗,温柔地笼罩着这对相拥的人妖,仿佛为这惊世骇俗的情缘蒙上了一层圣洁的光纱。庭中那株“葛巾紫”在月华下也仿佛焕发出微弱的生机,花瓣轻轻摇曳。
然而,这份短暂的温存与安宁,注定要被更凶猛的腥风血雨无情撕碎!
就在冯生与葛巾沉浸于劫后重逢、身份坦白的悲喜交织之时,栖云轩外,黑暗的荒草丛中,几条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正悄然逼近。他们身着紧身黑衣,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嗜血的眼睛。为首一人,正是胡惟庸的心腹死士头领,绰号“黑鹞子”。他身后几人,手中提着沉甸甸的皮囊,散发出刺鼻的硫磺与火油气味。
“都听清楚了!”黑鹞子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胡太爷有令:斩草除根!那姓冯的秀才,格杀勿论!尸体扔进火里烧干净!那株牡丹,连根带土,完好无损地掘出来!至于那个紫衣小娘们…”他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厉光,“能活捉最好,让弟兄们尝尝鲜!若遇反抗,一并杀了!手脚麻利点,烧干净了,做成流民盗匪劫财害命的假象!”
死士们无声点头,眼中凶光毕露。他们如同训练有素的恶狼,悄无声息地翻过倾颓的院墙,落地如狸猫。浓烈的硫磺火油味瞬间在荒园中弥漫开来!
堂屋内,正相拥而泣的冯生和葛巾同时身体一僵!
“什么味道?”冯生鼻翼翕动,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葛巾脸色骤变,比月光还要惨白!她猛地推开冯生,身影一闪己到窗边。只一眼,她便看清了院中那几个鬼祟的黑影和他们手中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皮囊!更看到了那死士头领眼中对牡丹本体的贪婪杀意!
“不好!”葛巾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尖利,“他们…他们要烧园杀人!还要夺我本体!”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院中传来“噗噗”几声轻响,刺鼻的火油被泼洒在破屋的木门、窗棂以及干燥的蓬蒿之上!紧接着,火石敲击,几点火星迸溅!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吞噬了泼满火油的木门和窗棂!火舌疯狂舔舐着破败的屋宇,浓烟滚滚而起!
“哈哈!姓冯的,出来受死吧!”黑鹞子狰狞的狂笑在火光中响起。几名死士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堵住了燃烧的门口和窗口,另有两人则提着铁锹和特制的木箱,狞笑着扑向庭院中央那株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孤绝的“葛巾紫”!
“公子!”葛巾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眼看火舌就要冲破窗户席卷而入,而冯生因伤势和震惊,动作迟缓!
生死关头,葛巾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她猛地将冯生向后一推,厉声道:“躲到角落去!闭眼!”
话音未落,葛巾周身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紫光!那光芒如此炽盛,竟瞬间压过了门外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的长发无风狂舞,衣袂猎猎作响,整个人的气息变得无比狂暴而古老!
“尔等——找死!”一声蕴含着无尽愤怒与威严的尖啸,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栖云轩上空!这声音不再属于温婉的葛巾,而像是沉睡的荒古花神被彻底激怒!
随着这声尖啸,整个栖云轩的草木,仿佛在这一刻全部活了过来,陷入了彻底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