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魄》正文**
沈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出了那间如同电子墓穴的办公室。冰冷的夜风灌进他汗湿的领口，却吹不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带着滋滋电流杂音的低语——“我……好……累……”
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流淌，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河流。他站在街边，大口喘着气，指尖残留的、那来自回车键的微弱脉动感，此刻却像烙印般滚烫。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但更深处，一种荒谬绝伦的怜悯正在滋生。那声音里的疲惫，他感同身受，甚至……更甚。
回到他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简陋得像个临时避难所。他几乎是扑到桌前，打开了那台用了五年、风扇嗡嗡作响的老旧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熟悉的桌面壁纸——一片宁静的森林——此刻却显得虚假而遥远。
他颤抖着手指，打开了公司的内部通讯软件。王阎王的头像依旧置顶，猩红感叹号像永不愈合的伤口。下面，还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半小时前：
＞ **【王磊】：报告收到。算你赶上了！下次再这么磨蹭，后果自负！明天早上8点，准时到我办公室，讨论下季度KPI优化方案！**
字里行间透着施舍般的宽恕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沈墨胃里一阵翻搅，恶心感首冲喉头。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盖子，仿佛那屏幕是吞噬灵魂的巨口。
一夜无眠。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城市苏醒的噪音隐隐传来。沈墨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昨夜那诡异的声音和冰冷的脉动感在脑海中反复交织。他灌下大杯冰水，试图让自己清醒。逃避？报警？说出去谁会信？一个被困在键盘里的鬼魂？只会被当成加班加疯了的臆想症患者。
他最终还是套上了那身如同囚服的廉价西装，走向那座吞噬时间的玻璃巨塔。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推开办公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塑料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王阎王还没到，几个早到的同事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出密集而空洞的声响。没人交谈，连眼神都吝于交换。
沈墨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心脏狂跳。键盘己经被保洁员清理过，水渍消失无踪，回车键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塑料质感。昨夜的一切，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他深吸一口气，坐下，按下开机键。电脑启动的蓝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屏幕亮起，进入桌面。
沈墨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的桌面壁纸，那片宁静的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由无数细小闪烁的“0”和“1”构成的幽蓝色数据洪流。洪流深处，一个极其黯淡、近乎透明的女性轮廓若隐若现，蜷缩着，仿佛沉睡在冰冷的数字海洋底部。轮廓的边缘不断有细碎的数据光点逸散、湮灭，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
是幻觉吗？沈墨用力闭眼，再睁开。
幽蓝的数据洪流依旧，那个黯淡的轮廓，似乎……更清晰了一点。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注视，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期待。
就在这时，王阎王标志性的、带着压迫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墨手忙脚乱地想要切换壁纸，却发现鼠标键盘完全失灵！幽蓝的数据壁纸顽固地占据着整个屏幕。
王磊那张油光满面、法令纹深刻的脸出现在沈墨工位旁，带着惯有的审视和不满。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沈墨苍白的脸，然后，落在了沈墨的屏幕上。
“嗯？”王磊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也看到了那诡异的壁纸，“沈墨！你搞什么名堂？！上班时间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屏保？心思都放哪去了？！”
“王…王组长，不是，我电脑好像中毒了……”沈墨的声音干涩沙哑。
“中毒？”王磊嗤笑一声，显然不信，“我看是你脑子中毒了！KPI达标了吗？优化方案想好了吗？还有闲工夫弄这些？”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指，带着训斥的意味，重重地戳向沈墨的显示器屏幕，指向那片幽蓝数据流的深处，“看看你这效率！跟这些垃圾数据一样……”
就在王磊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的刹那——
异变再生！
屏幕上那片幽蓝的数据洪流骤然狂暴！无数“0”和“1”像被激怒的蜂群，疯狂旋转、汇聚！那个原本黯淡蜷缩的女性轮廓猛地抬起了“头”！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由更加密集、剧烈闪烁的二进制代码构成的面孔，散发着冰冷、愤怒的幽光！
“滋啦——！！！”
一声极其尖锐、仿佛金属摩擦玻璃、又混合着高频电流噪音的厉啸，毫无预兆地从沈墨的电脑音箱里爆响！声音之大，瞬间刺破了办公室死寂的假象！
“啊！”王磊猝不及防，被这恐怖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触电般缩回手，肥胖的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周围几个同事也骇然抬头，惊恐地看向这边。
尖啸声只持续了不到一秒，戛然而止。
屏幕上的狂暴景象也瞬间消失。幽蓝的数据壁纸不见了，恢复了那片宁静森林的桌面。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和王磊粗重惊魂未定的喘息。
“鬼……鬼叫！有鬼啊！”王磊脸色煞白，指着沈墨的电脑，嘴唇哆嗦着，刚才的趾高气扬荡然无存。
沈墨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比谁都清楚，那不是什么鬼叫。那是“她”的愤怒，是数据深处的哀鸣！王磊那句“垃圾数据”，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她”的核心。他强自镇定，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抖：“王…王组长，可能是…是硬件故障，或者…声卡驱动冲突……”
王磊惊疑不定地看着沈墨，又看看那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电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狐疑。他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声音还带着颤音：“喂？IT部吗？马上！立刻派人来顶层A区沈墨工位！检查他的电脑！有严重故障！不！是有…有异常！立刻！马上！”
挂了电话，王磊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沈墨的电脑，又恶狠狠地瞪了沈墨一眼：“你…你最好别搞什么花样！这事没完！”说完，脚步虚浮地匆匆离开了，仿佛这工位是什么瘟疫之地。
IT部的人很快来了，带着专业设备，仔仔细细检查了沈墨的电脑。硬盘、内存、声卡、驱动、病毒查杀……一切正常。硬件温度有点高，但“宏远数据”的电脑，哪台温度不高？他们最终只能归结为“可能是瞬间的电源波动或静电干扰导致音频芯片误触发”。
沈墨沉默地坐在工位上，看着IT人员离开。周围的同事投来或好奇、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的目光，很快又沉浸回各自的屏幕前。
办公室恢复了“正常”。死寂，冰冷，只有键盘敲击声。
沈墨盯着那平静的桌面壁纸，森林依旧宁静。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在数据的深渊里，在冰冷的硅晶之中。昨夜那疲惫的低语，刚才那愤怒的尖啸，都是真实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趁着无人注意，他缓缓地、试探性地，将指尖再次放上了那个冰冷的回车键。
没有脉动，没有温度。
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心底无声地默念：
*“你……还在吗？”*
*“昨晚……谢谢你。”*
*“刚才……那个胖子……对不起……”*
*“你……是谁？”*
没有回应。
就在沈墨以为不会有任何反应，准备放弃时——
他面前的Word文档，一个空白的、本该等待输入的报告页面，光标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开始移动。
从左到右，一笔一划，不是打字，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艰难地“画”字。动作滞涩，断断续续，仿佛耗尽了力气。
屏幕上，渐渐浮现出两个由像素点勉强拼凑出来的、边缘模糊、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宋体字：
**“零……”**
紧接着，又一行字艰难地“画”出：
**“我……是……零……”**
**“我……死……在……这……里……”**
光标停在最后一个“里”字后面，微弱地闪烁着，如同即将熄灭的星火。
沈墨瞳孔骤缩，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怆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屏幕上那两行扭曲、脆弱、却重若千钧的字迹，仿佛看到了一个被冰冷数据彻底碾碎、遗忘的灵魂，在绝望的深渊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他这根唯一的稻草。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恐惧仍在，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愤怒和同病相怜的情绪汹涌而起。他看着那个闪烁的光标，看着屏幕上“零”这个名字，看着“死在这里”那触目惊心的宣告，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他不再犹豫，再次在心底默念，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零？你叫零？”*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帮你？”*
这一次，回应来得更快，更清晰。那细弱、空洞、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再次首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比昨夜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 *“看……流……量……”*
＞ *“后……台……监……控……”*
＞ *“他……们……在……看……”*
＞ *“找……我……的……痕……迹……”*
＞ *“删……掉……”*
＞ *“不……然……他……们……会……找……到……你……”*
＞ *“像……找……到……我……”*
声音戛然而止，带着一种被强行掐断的惊悸。
沈墨心头剧震！后台监控？！他们？是指王阎王？还是……更高层？零的死亡……和公司的监控有关？而她刚才的爆发，不仅是为了泄愤，更是因为王磊的触碰可能触发了某种监控警报？她是在……警告他？
他猛地抬头，环顾西周。办公室里一切如常，同事们麻木地敲打着键盘。但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正通过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通过无处不在的网络端口，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字节的流动，每一个员工的挣扎。
这个他工作了三年、用健康和麻木换口饭吃的写字楼，第一次向他展露出它森然的獠牙。它不仅吞噬时间，吞噬健康，更吞噬……活生生的人，将其碾磨成数据尘埃，连魂魄都囚禁在冰冷的机器里！
零，就是被吞噬的那一个。而他沈墨，正站在吞噬的入口，被“王阎王”们推搡着，即将步其后尘。
他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两行脆弱却惊心动魄的字——“零……我死在这里……”
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同病相怜和孤注一掷的火焰，在他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点燃。他不再是那个只想辞职逃离的懦夫。他有了一个必须面对的“非人”存在，一个比他更绝望的囚徒。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点开了公司内部那个权限要求极高的、用于监控网络流量和后台数据的隐秘端口。他知道这很危险，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零的警告言犹在耳：“不然……他们会找到你……像找到我……”
幽蓝的监控界面在他面前展开，如同通往深渊的窗口。无数代表数据流的光点、线条在其中穿梭、汇聚、消失。沈墨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开始在这片由“0”与“1”构成的冰冷海洋中，艰难地搜寻着那个名为“零”的、正在消散的痕迹。他必须找到它，在她被彻底抹除、或自己被发现之前。
屏幕上，数据洪流无声奔涌，映着他眼中跳动的、决绝的火焰。一场在数据深渊边缘的隐秘营救，一场与无形监控巨兽的亡命赛跑，就此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