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北境,飞狐口戍堡。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戍堡斑驳的石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戍堡不大,依着狭窄的谷口而建,扼守着通往靖难腹地的咽喉要道。
堡墙下,新挖的陷马坑里斜插着削尖的木桩,覆着薄雪。
墙头,戍卒们裹着破旧的皮袄,呵着白气,搓着冻僵的手,眼睛死死盯着谷口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死寂的荒原。
戍长李老刀,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缺了半只耳朵的老边军,此刻正背靠着冰冷的雉堞,眯缝着眼,用一块磨刀石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腰间的环首刀。刀身映出他沧桑而警惕的脸。
“头儿,这鬼天气,北狄狗还能来?”一个年轻的戍卒缩着脖子,声音带着点侥幸。
“闭嘴!”李老刀头也不抬,声音沙哑,“越是这种天,越要瞪大眼珠子!北狄的狼崽子,就喜欢趁你不备,从雪窝子里钻出来咬你喉咙!”他啐了一口,“都打起精神!公爷的军令,飞狐口丢不得!丢了,咱们的脑袋搬家是小事,后面的屯堡、庄子,都得遭殃!”
话音刚落!
呜——呜——呜——
凄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猛地从风雪弥漫的谷口外炸响!穿透寒风,刺入每一个戍卒的耳膜!
“敌袭——!!!”
李老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弹起,嘶声咆哮!
所有戍卒的困倦瞬间被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拼死一搏的凶悍!
风雪中,影影绰绰的黑影如同雪崩般从谷口涌出!没有呐喊,只有沉闷如雷的马蹄践踏雪地的轰鸣!是北狄的精骑!人数至少数百!他们如同沉默的幽灵,借着风雪的掩护,首扑戍堡!
“弓手!上弦!!”李老刀的声音因为用力而撕裂,“火把!扔下去!照亮陷坑!!”
咻咻咻——!
戍堡仅有的二十几张步弓仓促射出稀稀拉拉的箭矢,大多被风雪吹偏,或者无力地钉在冲锋骑兵的皮盾上,效果甚微。
嗤嗤嗤——!
燃烧的火把被奋力掷下城墙,在陷马坑前形成一道短暂的火光带。冲在最前面的几骑猝不及防,连人带马惨叫着栽进坑中,被尖桩刺穿!但后面的骑兵毫不犹豫,控马灵巧地绕开火光和同伴的惨状,速度不减反增!
“拒马枪!顶住!!”李老刀目眦欲裂,拔刀怒吼!戍卒们咬着牙,将沉重的、顶端包铁的拒马枪死死顶在垛口!
轰!!!
如同巨浪拍击礁石!第一波骑兵狠狠撞上了堡墙!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戍堡都在颤抖!拒马枪折断的咔嚓声、战马痛苦的嘶鸣、人体骨骼碎裂的闷响、还有北狄骑兵那压抑而凶戾的咆哮,瞬间混合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杀——!!”李老刀第一个挥刀砍向一个正试图攀上垛口的北狄兵,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戍卒们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群,嚎叫着用长矛捅刺,用石头砸,用牙咬!狭窄的堡墙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不断有人惨叫着跌下城墙,或被弯刀劈开胸膛。
但北狄兵太多了!攻势如同潮水,一波猛过一波!戍堡的防御如同纸糊一般,多处垛口被突破!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顶住!给老子顶住!!”李老刀状若疯虎,身上己多处挂彩,环首刀都砍卷了刃!他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兄弟,心在滴血!他知道,戍堡守不住了!最多再撑半柱香!
就在这绝望之际!
呜——呜——呜——
另一阵更加雄浑、穿透力更强的号角声,突然从戍堡后方的风雪中响起!紧接着,是如同闷雷般滚动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援兵!是援兵!!”一个眼尖的戍卒带着哭腔嘶喊!
只见风雪中,一支黑压压的步兵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正踏着积雪,快速向戍堡逼近!当先一面玄色大旗在风雪中猎猎招展,旗上一个硕大的“靖”字,如同定海神针!
“是公爷的靖难军!!”戍堡上残余的守军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士气瞬间暴涨!
正在猛攻的北狄骑兵显然也发现了身后的威胁!攻势为之一滞!领军的百夫长发出尖锐的呼哨,似乎在指挥转向!
“想跑?!给老子咬住他们!!”李老刀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带着剩下的戍卒发疯般反扑,死死缠住墙头的敌人!
靖难军的方阵在距离戍堡百步处停下。阵型严整,枪矛如林。前排的刀盾手半蹲,后排的长矛手斜指前方,再后面,是一排排手持粗短火铳的士兵——正是赵铁锤参与改良、虽未彻底解决炸膛风险,但己初步列装的三眼铳手!
“三眼铳!预备——!”指挥的校尉声音冰冷。
铳手们动作整齐划一,将沉重的三眼铳架在前排刀盾手的肩窝或盾牌上,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混乱中试图转向集结的北狄骑兵!
“放——!”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鸣瞬间撕裂了风雪!数十道刺眼的火光在靖难军阵前喷发!密集的铅子如同死亡的铁雨,呼啸着泼向不到七十步外的骑兵集群!
噗噗噗噗——!
人仰马翻!
铅子击穿皮甲,撕裂血肉,打断马腿!冲锋的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墙,瞬间人仰马翻!战马的悲鸣、士兵的惨叫、还有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浓烈硝烟和血腥味,构成了一幅残酷而真实的战争画卷!
“第二列!放——!”
又是一轮齐射!刚刚集结起来的骑兵阵型彻底崩溃!幸存的北狄兵惊恐万状,再也顾不上攻城,纷纷调转马头,如同丧家之犬般,丢下满地死伤,仓惶向风雪弥漫的谷口溃逃!
“长枪兵!前进!清扫战场!!”校尉冷酷下令。
黑压压的长枪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如同钢铁的洪流,越过硝烟弥漫的阵地,开始冷酷地收割残敌,救助伤者。
李老刀拄着卷刃的刀,靠在血水浸透的垛口上,看着下方靖难军高效而冷酷的杀戮,又看看身边仅存的七八个浑身浴血的兄弟,劫后余生的狂喜褪去,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悲凉。战争,从来都是绞肉机。
**靖难城,百工坊,临时军械所。**
巨大的工棚里炉火熊熊,比往日更加繁忙。叮当的打铁声密集如雨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焦糊味和汗味。
王有田嗓子都喊哑了,正指挥着匠人们连夜赶制箭簇、修理破损的甲片和兵器。前线战事吃紧,尤其是三眼铳的损耗和补充需求极大。
“王头儿!北营刚送来的!二十杆炸了膛的三眼铳!还有三十根铳管要修!”几个满身风雪的辅兵抬着沉重的箱子冲进来。
“知道了!放那边!”王有田抹了把汗,眉头紧锁。炸膛……又是炸膛!老赵不在,这铳管的闭气和材质问题始终是个坎儿!他看着那些扭曲变形、甚至炸裂的铳管,心头沉甸甸的。
“铁蛋!去!把赵师傅画的那几张‘闭气簧片’和‘加厚铳箍’的草图找出来!让老张头他们几个手最稳的,按图打几个样品试试!”王有田对着一个正费力抡锤修补甲片的少年喊道。
“是!王头儿!”铁蛋丢下锤子,撒腿就往后面存放图纸的工棚跑。他现在是王有田的“传令兵”兼学徒,虽然累,但干劲十足。师父画的图,能帮上前线!
角落里,吴工头(管理另一个工区)正慢悠悠地打磨着一把腰刀的刃口,看着王有田焦头烂额、铁蛋跑来跑去的样子,嘴角撇了撇,低声对旁边一个亲信嘀咕:“瞎忙活!老赵那鬼画符似的图,能顶用?炸膛伤人的玩意儿,造得越多,死得越快!等着瞧吧,早晚还得炸锅!”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杏林居,偏厢。
赵铁锤左手捏着一小块硝石,凑在油灯下仔细观察着结晶纹路,眉头紧锁。他的右手依旧固定在木架上,但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些。桌上摊着几张图纸,线条虽然依旧生硬,但己能清晰看出是火铳的闭气装置和加固箍环的分解图。
铁蛋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小脸冻得通红,带着外面的寒气:“师父!王头儿让我拿闭气簧片和加厚铳箍的图!前线又送来一堆炸膛的铳,急等着修和试新法子呢!”
赵铁锤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前线在用!他的图被用了!他指了指桌上最上面两张图:“这……两张……拿……拿稳了!”
铁蛋小心翼翼地卷好图纸,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刚要跑,又停住,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师父……我刚才……好像听见吴工头他们……又在说怪话……说您的图是鬼画符……造出来也是害人的……”
赵铁锤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中凶光一闪,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他看了看自己无力的右手,又看了看桌上那些歪歪扭扭却凝聚了他所有心血的线条,最后目光落在铁蛋稚嫩却充满信任的脸上。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用左手,极其缓慢却坚定地,指向门外百工坊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用……事实……抽……他们……的……脸!”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钢铁般的意志。
铁蛋用力点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嗯!师父!我这就去!让张师傅他们打出来!”他抱着图纸,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赵铁锤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那块硝石。闭气……闭气……除了结构,药呢?他艰难地拿起炭笔,在图纸的空白处,颤抖地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纯……硝……”
靖难公府,书房。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陈稷看着灰隼呈上的最新密报,脸色沉静。
“戍堡守住了,北狄试探性进攻被打退,折损百余骑。”灰隼声音平板地汇报,“我方戍卒伤亡过半,戍长李老刀重伤。靖难军阵亡十七,伤三十余。三眼铳齐射两轮,毙伤敌骑约六十,自身炸膛三杆,伤铳手两人。”
“李老刀……是条汉子。”陈稷手指敲了敲桌面,“重赏抚恤。阵亡将士,厚葬。伤者,全力救治。”他顿了顿,“三眼铳……战果尚可,但损耗和风险依旧很大。”
“是。”灰隼应道,又呈上一份染血的羊皮纸碎片,“在追击溃兵时,截获一名落单的北狄传令兵,身上有此物。是密文,内容尚未完全破译,但反复出现‘圣山’、‘雪融’、‘东麓’等词。”
“圣山?雪融?”陈稷眼中精光一闪。结合之前伊勒德的口供,北狄人似乎在圣山有大动作?“加紧破译!另外,加大对北境各隐秘通道的巡查力度,尤其是可能通往所谓‘圣山’东麓的区域!北狄这次试探失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属下明白。”灰隼领命。
陈稷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飞狐口的烽烟暂时熄了,但战争的阴云并未散去。百工坊的炉火还在燃烧,赵铁锤用左手画下的线条,能否真正锻造出刺破北狄铁骑的利刃?秦庸那条线,还有朵兰的胎记之谜,又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权柄之下,是无数如李老刀般戍卒的血肉,是赵铁锤在伤残中不屈的挣扎,是百工坊里匠人们挥洒的汗水,也是暗影中无声的谍报厮杀。这盘大棋,每一步都浸透着沉重。
“慕容军师那边,关于朵兰胎记的核查,有进展吗?”陈稷问道。
“军师正在西方馆封存的遗物中仔细搜寻,尚未有明确发现。但发现了一本前朝宫廷画师遗留的、记录贡女容貌特征的册子残页,正在比对。”灰隼回答。
陈稷点点头:“让她继续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他拿起案头一枚冰冷的令箭,“传令北境诸军:严加戒备,深沟高垒。北狄……不会只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