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工棚的嘈杂和雷烈那双焦灼如烙铁的目光。昏暗的光线从狭窄的木窗透入,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投下窄窄的一道灰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桐油气味、金属锈蚀的粉尘,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寂静。
陈稷站在粗陋的木桌前。桌上,那具冰冷沉重的三眼铳残骸,如同蛰伏的凶兽。他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三根锈死的管口,指尖传来的,是金属的冰冷、锈层的粗粝,还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来自历史深处的杀伐之气。
第一步:除锈!
他拿起一块最细的砂石,浸入旁边陶罐里粘稠清亮的熟桐油中。油液包裹住砂石粗糙的表面,带来一丝滑腻的触感。昏暗中,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砂石沾着桐油,落在那根锈蚀最严重的主管管壁上。
沙……沙沙……
细微而单调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屋里响起。砂石摩擦着厚重的氧化层,刮下细小的、红褐色的锈粉。桐油的润滑让摩擦变得顺畅,也防止了干燥摩擦产生高热。一下,又一下。动作不快,却异常稳定。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石匠,在雕琢一块顽石。
时间在沙沙声中无声流逝。木窗外,光线从灰白转为昏黄,又渐渐被暮色吞没。陈稷浑然不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三根冰冷的铁管。汗水从额角渗出,混合着飞扬的锈粉,在他脸颊上划出泥泞的痕迹。手臂因持续用力而酸胀,但他没有停下。
主管管壁的锈层最先被磨掉大半,露出下面深灰色、带着金属光泽的铸铁本体。虽然依旧布满细微的麻点和划痕,但那种被岁月尘封的厚重感,己隐隐透出冰冷的锋芒。接着是两侧的副管。副管管壁略薄,锈蚀更深,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锈蚀穿透形成的细小坑洼。他更加小心,用更细的砂石,沾着更多的桐油,一点一点地打磨。砂石磨钝了就换一块,手指被粗糙的砂石边缘磨破,渗出血丝,混在桐油和锈粉里,他也毫不在意。
当最后一处顽固的锈块在砂石和桐油的共同作用下化为齑粉,陈稷终于停下了几乎麻木的手臂。他拿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沾上桐油,仔细地擦拭着三根管身内外。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布帛传来,带着一种焕然一新的、属于武器的冷酷质感。虽然管壁上遍布着无法磨平的麻点和锈蚀留下的坑洼,管口边缘也因锈蚀而凹凸不平,但至少,它们不再是裹着厚厚泥壳的废铁,而是露出了狰狞的雏形。
第二步:清膛!
这比除锈更加凶险。锈蚀的碎屑、板结的泥土、甚至可能存在的未燃尽的火药残渣,都牢牢堵塞在管壁深处。他拿起一根最细、最坚韧的铁钎(雷烈让人送来的工具之一),小心翼翼地探入主管口。
钎尖在管壁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每一次深入,都伴随着碎屑簌簌落下。他动作极其轻柔,全神贯注,感受着钎尖传递回来的每一丝阻力。堵塞异常严重。他不得不将铁钎沾满桐油,利用油的浸润和润滑,一点一点地、极其耐心地向前推进、搅动、刮蹭。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每一次铁钎刮过管壁内锈蚀坑洼的声音,都让他头皮发紧。他太清楚堵塞意味着什么——火药无法充分燃烧,压力无处宣泄,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炸膛!粉身碎骨!
不知过了多久,当铁钎终于艰难地穿透主管的堵塞,从另一端的喇叭口探出一点点尖端时,陈稷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抽出铁钎,管口带出一小撮暗红色的、板结如石的淤泥状碎屑。接着是另外两根副管,同样艰难而漫长的过程。
清完膛,他再次用沾满桐油的破布条,紧紧系在一根细木棍上,做成简易的“通条刷”,反复地在三根管膛内擦拭。首到抽出的布条上不再有明显的锈粉和污垢,管壁内虽然依旧粗糙不平,但己能勉强看到贯穿的通道。
第三步:修复!
这是最难的一步。那箍住三根管身的厚重铁箍,锈蚀得几乎与管子本身融为一体,连接处更是锈死得严丝合缝。陈稷拿起一把锋利的锉刀,小心翼翼地沿着铁箍边缘的缝隙,一下一下地锉磨。火星在昏暗中偶尔迸溅,发出细微的“滋啦”声。他要锉掉锈死的部分,让铁箍松动,但又不能伤及管壁本身。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技巧的活计。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铁疙瘩上,瞬间消失。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锉刀与铁锈摩擦的单调声响在石屋中回荡。
终于,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厚重的铁箍出现了一丝松动!陈稷眼中精光一闪,放下锉刀,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钳,用破布垫着,夹住铁箍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一点点地向外撬动!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铁箍与锈蚀的管壁剧烈地摩擦着,碎屑簌簌落下。陈稷手臂的肌肉高高贲起,额头青筋暴跳。沉重的铁箍,在他持续而稳定的力量下,终于被艰难地撬开了一道足以容纳手掌的缝隙!
他立刻拿起浸透桐油的破布,伸进缝隙,反复地、用力地擦拭铁箍内壁和管壁接触面残留的锈垢。首到确认大部分锈层被清除,他才将铁箍重新套回原位,用铁锤和木楔,小心地将其敲打复位、箍紧。虽然无法恢复如新,但至少保证了结构的稳固。
做完这一切,陈稷几乎虚脱。他扶着冰冷的石墙,剧烈地喘息着。昏暗的光线下,桌上的三眼铳残骸,虽然依旧布满麻点和划痕,三根管口也如犬牙般参差不齐,但整体己焕然一新。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桐油的浸润下幽幽闪烁,透出一种洗去污秽、亟待饮血的狰狞。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没有火药的铳,只是烧火棍。没有铅弹的铳,只能喷出毫无杀伤力的烟火!
陈稷的目光转向墙角那堆灰黑色的铅锭。他的目标,是铅弹!
没有现成的模具?那就自己做!
他拿起一块铅锭。入手沉重冰冷。又拿起一把最锋利的小凿子和一把小锤。他走到木桌前,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光,在桌角一块相对平整的硬木上,开始雕刻。
凿尖在硬木上艰难地移动。他要刻出一个半球形的凹槽!深度、弧度必须尽量均匀!这是弹丸模具的一半!
每一凿都极其小心。汗水滴落在木屑上。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僵硬酸痛。他全凭感觉,回忆着前世记忆中子弹的形状和比例。粗糙的木屑纷飞,一个浅浅的、不甚规则的半球形凹槽渐渐成形。接着,他在旁边,又刻下了另一个稍小一些的半球凹槽——这是给副管铅弹准备的。
刻好凹槽,他拿起另一块稍薄的硬木片,用锉刀将其一面打磨得尽量平整光滑。这是模具的另一半盖子。
准备工作完成。陈稷点燃了雷烈送来的、唯一被允许带入石屋的照明——一盏小小的、燃烧着劣质油脂的陶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映亮了他布满汗水和污迹的脸。
他将一小块铅锭用铁钳夹住,凑近陶灯那微弱摇曳的火苗。火焰舔舐着灰黑色的铅块。铅的熔点很低,很快,铅锭的边缘开始软化、塌陷,滴落下滚烫的、银灰色的熔融铅液!
陈稷立刻将融化的铅液,小心翼翼地倾倒进硬木模具那个较大的半球凹槽里。滚烫的铅液瞬间填满了凹槽,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小股白烟。他迅速将那块打磨平整的硬木盖板压了上去!
嗤——!
高温铅液与冰冷的木盖接触,发出更响的声响,白烟更浓。陈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盖板!灼热感透过薄薄的木板灼烧着他的掌心,但他纹丝不动!必须趁铅液凝固前施加足够的压力,才能让弹丸尽量圆整!
滚烫的铅液透过盖板的缝隙微微溢出,烫得他手背皮肤瞬间红肿起泡。剧痛传来,他咬紧牙关,只是更加用力地压紧!
时间在灼烧的痛楚中缓慢流逝。掌心的灼痛感渐渐减弱,盖板下的铅液终于冷却凝固。
陈稷松开手,颤抖着抬起盖板。掌心一片通红,几个水泡清晰可见。但他毫不在意,目光死死盯住模具凹槽。
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灰扑扑的铅弹!表面虽然粗糙,带着木质的纹理和不规则的凸起,但整体!成功了!
他如法炮制,又用另一个稍小的凹槽,压制出几颗更小一号的副管铅弹。当几颗大小不一、带着毛刺和木质印痕、散发着金属腥气的铅弹滚落在粗糙的木桌上时,陈稷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
铅弹有了,接下来,是火药!
他走到那几个装着粉末的陶罐前。硫磺粉刺鼻,硝石粉带着潮气,木炭粉漆黑细腻。他拿起一个干燥的陶碗,又拿起一把小木勺。
脑海中,前世零碎的知识碎片迅速组合:硝石为骨,硫磺为筋,木炭为血肉……最佳比例……一硝二磺三木炭?不!那是粗劣的黑火药!威力不足,烟大残渣多!
他需要更猛、更爆裂的“药”!
陈稷的眼神锐利如刀。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硝石粉,倒入陶碗。接着是硫磺粉,分量略少于硝石。最后是木炭粉,分量介于两者之间。具体的比例,他只能依靠模糊的记忆和对粉末特性的感觉来微调。
三色粉末在陶碗中混合。他用一根细木棍,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搅动着。动作必须轻柔!任何剧烈的摩擦都可能产生火花,引发灾难!粉末在木棍下翻动,渐渐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灰黑色。
还不够均匀!他继续搅动,精神高度集中,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汗水顺着鼻尖滴落,砸在陶碗边缘。
就在粉末即将混合均匀的瞬间——
“砰!砰砰砰!”
石屋那扇单薄的木门,突然被剧烈地拍响!力道之大,震得门框簌簌落灰!
“小子!开门!快开门!”雷烈嘶哑焦躁的声音在门外炸响,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恐慌,“有动静!外面……外面出事了!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