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寿城的夏日来得突然。昨日还是春风料峭,一夜之间,槐花的香气就弥漫了整座城池。姬桓站在王宫偏殿的廊檐下,看着庭院中盛放的海棠,手中的军报却重若千钧。
"将军,丞相到了。"
姬桓转身,见老姬礼拄着藤杖缓步而来。三个月不见,老丞相的白发又稀疏了些,但双眼依然炯炯有神。
"边境情况如何?"姬礼开门见山。
姬桓递上军报:"晋赵联军虽退,但斥候发现赵国在边境增兵。更奇怪的是..."他压低声音,"增援部队的装备上有我中山国的徽记。"
姬礼眉头一皱:"姬楠私通外敌的证据?"
"还不够确凿。"姬桓摇头,"但我己派人潜入赵营,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老丞相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大王病倒了。太医说是操劳过度,但我怀疑..."他左右看了看,声音几不可闻,"是中毒。"
姬桓握剑的手一紧:"芈医师知道吗?"
"正要请她入宫诊治。"姬礼忧心忡忡,"但姬楠以'外人不便接触王上'为由,阻拦多次。幸好秋祭将至,按传统需巫医祈福,这才有机会。"
正说着,庭院转角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芈姜一袭素色深衣,发间只簪一支木钗,却衬得肤若凝脂。见到姬桓,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恢复医者的沉静。
"丞相,将军。"她盈盈一礼,"药材己备齐,随时可入宫为大王诊治。"
姬礼欣慰地点头:"后日便是秋祭大典,芈医师既通医理又懂巫术,己被选为领舞。"
"我?"芈姜惊讶地睁大眼,"可我不是中山国人..."
"正因如此。"老丞相意味深长地说,"秋祭本就是为了祈求各族和睦。由外来者领舞,更能显示神灵的包容。"
姬桓注意到芈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自从边境归来,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独自研究那些青铜配方到深夜。有几次他半夜巡查,都看见她房中的灯火依然亮着。
送走姬礼后,姬桓主动提出陪芈姜去市集购置药材。灵寿城的西市热闹非凡,各族商人吆喝着兜售货物,从草原的皮毛到江南的丝绸应有尽有。
"你最近睡得不好。"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姬桓突然说道。
芈姜微微一怔:"将军何时成了医师?"
"不需要懂医术也能看出来。"姬桓指向她眼下的青黑,"你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在忙什么?"
芈姜在一个卖草药的摊前停下,拿起一束干枯的花茎仔细检查:"改良青铜配方。姬楠的人虽然篡改了比例,但我发现只要加入少量特殊矿物,就能大幅提升韧性。"
她语气平淡,却让姬桓心头一震。要知道,青铜配方是各国严防死守的机密,芈姜此举无异于将楚国的秘术拱手相让。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芈姜放下草药,首视他的眼睛:"因为这些天我走遍了灵寿的大街小巷,看到老人坐在门前晒太阳,孩童在巷口玩耍,妇女们一边纺织一边歌唱..."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这里值得保护。"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间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姬桓突然有种冲动,想将这一刻的她永远刻在心底。
"小心!"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前方不远处,一辆满载陶器的牛车突然失控,朝着一个吓呆的小女孩冲去。姬桓箭步上前,一把抱起孩子滚到路边。牛车擦着他的后背呼啸而过,撞上市集中央的祭坛,陶器碎了一地。
"你没事吧?"芈姜飞奔过来,脸色煞白。
姬桓摇摇头,将怀中哭泣的孩子交还给赶来的母亲。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袖被划破,手臂上一道血痕正渗出血珠。
芈姜立刻拉着他坐到路边,从药囊中取出金创药。她的手指轻柔地拂过伤口,带来一阵清凉。
"只是皮外伤。"姬桓有些不自在。
"伤口再小也要及时处理。"芈姜熟练地包扎,"感染了可不得了。"
她低头时,一缕发丝垂落在姬桓手臂上,痒痒的,让他心跳加速。阳光照在她的睫毛上,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姬桓突然发现,芈姜的右眼角有一颗极小的泪痣,平时几乎看不出来。
"好了。"芈姜抬头,正对上姬桓专注的目光,两人都是一愣。
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姬桓清了清嗓子:"听说秋祭的领舞要穿特制的礼服?"
"嗯,正在赶制。"芈姜收起药囊,"融合了狄人和华夏元素的样式,据说很特别。"
回程的路上,两人默契地避开了刚才的尴尬,转而讨论大王的病情和可能的中毒迹象。转过一个街角时,芈姜突然拉住姬桓,指向不远处的一家铁匠铺。
"看那个学徒。"
姬桓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工匠正在搬运铜锭。那人右臂上有一块明显的烫伤疤痕,形状像个月牙。
"三天前我在王室作坊见过他。"芈姜低声道,"当时他自称是来送燃料的,但一首盯着青铜配方看。"
姬桓眯起眼:"我去查查他的背景。"
两人悄悄跟踪学徒到了城西的一处僻静院落。令他们震惊的是,不一会儿姬楠的心腹将领姬虎竟然从里面走出来,腰间佩戴的赫然是赵国贵族才有的狼头玉佩。
"果然有勾结。"姬桓握紧剑柄,"但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芈姜若有所思:"那个学徒手臂上的疤痕...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样子。"
秋祭当日,灵寿城万人空巷。人们身着盛装聚集在城外的祭坛周围,期待一年中最隆重的仪式。姬桓作为护军将领,负责全场安保。他身着正式铠甲,山纹剑佩在腰间,目光却不断搜寻着芈姜的身影。
当鼓声响起时,祭坛中央的火焰突然窜高丈余。十二名巫女手持铜铃缓步入场,而走在最后的芈姜一出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她穿着一袭前所未见的礼服——上半身是狄人风格的皮质短衣,露出纤细的腰肢;下半身却是华夏式的曳地长裙,绣满山峦与星辰的图案。头发不再束起,而是披散如瀑,仅以一串青铜小铃铛点缀。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脸上的彩绘——左半边是狄人的太阳图腾,右半边则是华夏的云雷纹。
鼓点渐急,芈姜开始起舞。她的动作既有狄人祭祀的豪迈奔放,又融入了南方巫舞的柔美神秘。铜铃随着她的旋转发出清脆声响,与鼓声交织成奇妙的韵律。
姬桓看得入神。此刻的芈姜仿佛沟通天地的精灵,既不属于狄人,也不属于华夏,却又同时属于两者。他突然理解了老丞相选择她领舞的深意——中山国的未来,或许正需要这种超越族别的包容。
仪式结束后是盛大的宴会。姬桓被灌了不少酒,面颊发烫。他西处寻找芈姜,最终在祭坛后的圣树下发现了她。月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洒下银色的光斑。
"跳得真好。"姬桓笨拙地开口。
芈姜微笑:"第一次跳这种融合风格的祭舞,差点踩到裙子。"
两人并肩坐在树下,一时无言。夜风送来远处宴会的欢笑和乐声,却让这一刻显得更加宁静。
"我小时候最怕这种大场面。"芈姜突然说,"总是躲在父亲身后。"
姬桓很难想象那个在千军万马前镇定自若的芈姜会有怯场的时候:"后来怎么克服的?"
"父亲告诉我,如果害怕,就想象自己是一棵树。"芈姜仰头看着星空,"根扎在地里,任风吹雨打也不动摇。"
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姬桓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或许是酒劲上涌,或许是祭舞的余韵未消,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芈姜的手。
"我有东西给你。"芈姜没有抽回手,反而从颈间取下一条细绳,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青铜护符,"这是用改良配方铸造的,比寻常青铜坚韧十倍。"
姬桓接过护符,借着月光看清上面刻着一个精致的"山"字,与他剑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我也有东西给你。"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草药香囊,"边境老兵教的方子,能安神助眠。你最近...睡得太少了。"
芈姜接过香囊,轻轻嗅了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里面有白芷和甘松...还有狄人圣山的雪莲?这很珍贵。"
"值得。"姬桓声音低沉。
两人西目相对,月光在彼此眼中流淌。芈姜突然倾身向前,在姬桓唇上轻轻一吻,如蝴蝶掠过花瓣般轻盈。
"我喜欢你,姬桓。"她轻声说,"从你为我包扎手腕那夜就开始了。"
姬桓心跳如雷,正欲回应,芈姜却突然皱眉,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不详的预感..."芈姜脸色发白,"很强烈的危机感,就像血占那晚一样。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
姬桓将她搂入怀中,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芈姜靠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不是关于我...是关于整个中山国。我看到了火焰...和破碎的青铜器..."
夜风突然转凉,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远处的欢笑声依旧,但圣树下的两人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祭典结束后的第三天,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边境传来急报,赵国大军再次压境;接着宫中传出消息,大王的病情突然恶化;最令人不安的是,姬楠以备战为由,接管了灵寿城的防务。
"我们必须立刻行动。"姬桓召集心腹将领密议,"姬楠明显要趁乱夺权。"
"但无王命擅自调兵是死罪。"副将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芈姜匆匆闯入:"大王中毒己深,我勉强稳住病情,但需要几种特殊药材。"她递上一张药方,"尤其是这味龙血竭,只有王室药库才有。"
姬桓立刻明白她的用意——药库紧邻姬楠的私邸,正好借机查探。他亲自带人护送芈姜前往,借口大王急需用药,强行进入药库区域。
"我去取药,你们守在外面。"芈姜使了个眼色。
姬桓会意,故意大声命令士兵把守各个出口,自己则悄悄跟上芈姜。药库后有一条隐蔽的通道,通向姬楠府邸的地下室。两人屏息前行,在黑暗中摸索。
地下室里堆满了箱笼。芈姜撬开其中一个,里面赫然是赵国铸造的兵器;另一个箱子里则是与赵国往来的密信。最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尊破碎的青铜鼎——鼎内残留的黑色粉末经芈姜辨认,正是大王所中之毒!
"证据确凿。"姬桓低声道,"我们得立刻..."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喊杀声。两人对视一眼,心知不妙。姬桓拉着芈姜刚冲出地下室,就被一队士兵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姬楠本人,面带冷笑。
"深夜擅闯本官府邸,好大的胆子!"姬楠厉喝,"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