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集:骤雨胡杨
东头岗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过荒草萋萋的祖坟旧址。
王月娥佝偻的身影在残碑断碣间移动,指尖抚过冰冷的石面,仿佛能触碰到消逝的温度。
几十年的思念、颠沛、乡愁,在这一刻汹涌地拍打着年迈的心岸。
她呼吸变得急促,山岗的寒气混着难以自抑的激动,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她的胸膛。
话未出口,眼前骤然一黑,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妈——!” 惊呼声撕破了岗上的寂静。现场瞬间乱了套。老大一个箭步冲上去,托住母亲的身体,手忙脚乱地让她平躺,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月娥!月娥!”孙金龙急得脸色煞白,捶着自己的胸口,踉跄着想帮忙,被老三老西赶紧拦住。
老三反应最快,拔腿就往山下冲,吼着去找车、打电话。老西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呼唤着母亲。众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王月娥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挪。
孙金龙跟在旁边,脚步虚浮,嘴里不停地喃喃:“怪我…都怪我…不该让她上来…不该让她爬这么高…” 狭窄的乡道上,子女们簇拥着担架,紧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一声声呼唤被风吹散,只有焦虑像铅块坠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路颠簸,终于到了白谭镇卫生院。
刺鼻的消毒水味弥漫在急诊室里。医生检查、听诊,眉头紧锁。
初步诊断像一记重锤:过度劳累引发的心律不齐和血压异常,甚至有短暂性脑缺血的可能,必须立即吸氧、输液,绝对静养,绝不能再奔波劳碌。
王月娥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旧纸,只有氧气面罩下微弱的雾气证明着生命的顽强。暂时稳定了,但危险并未远离。
子女们围在病床边,看着母亲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巨大的两难摆在面前:
是立刻中断这耗尽母亲心力的寻根之旅,护送她返回安全的城市休养?还是顶着巨大的风险,继续完成她毕生的夙愿?
老大作为长兄,强压下心头的恐慌,目光扫过弟妹们焦灼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听医生的,先稳住。等妈醒了…看她怎么说。
但有一点,不管怎样,绝不能再让她累着了。”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而揪心的“滴滴”声,像倒计时的秒针。
大家默默排好班,轮流值守,用湿棉签润湿母亲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在整理王月娥随身携带的物品时,“我”注意到她晕倒时仍死死攥在手里的那块旧手帕——里面包着东头岗带回的那块青砖碎片。
小心翼翼地解开手帕,除了青砖,一枚用褪色红绳系着的、样式极其古旧的黄铜钥匙赫然滚落出来。
它沉甸甸的,布满经年累月的铜绿,钥匙柄的纹路磨损得几乎模糊,与现代钥匙的制式截然不同。
这枚突兀出现的钥匙,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谜语,暂时分走了一丝沉重的焦虑。
病床旁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却冰冷的“滴滴”声,像一根无形的线,把“我”的思绪猛地扯回了二十多年前的新疆戈壁。
那是1979年的春天,丈夫振山刚走不久,风沙比往年更烈。
王月娥和队上的人正在新垦出的林带边缘栽种耐旱的胡杨树苗。幼苗纤细脆弱,根须尚浅,在贫瘠的沙土里努力伸展。
突然,毫无征兆地,天边涌起一堵昏黄的巨墙,狂风卷着沙砾,发出鬼哭般的呼啸,瞬间吞噬了天地。
刚刚还晴朗的天空变得混沌一片,飞沙走石打得人脸生疼,眼睛根本睁不开。刚栽下的胡杨苗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细弱的枝干随时可能被折断,或被流沙彻底掩埋。
工友们纷纷寻找背风的沙丘躲避。王月娥看着那些在风沙中苦苦挣扎的小树苗,像看到了自己风雨飘摇的家,看到了失去父亲后惊恐的孩子们。
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没有躲,反而逆着风沙,踉跄着扑向那片幼小的林带!她扑倒在一株最危险的树苗旁,用自己的身体勉强挡住最猛烈的风头,毫不犹豫地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用力罩在几株小苗上,又摸索着搬来石块死死压住衣角。沙砾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脸上、脖颈上,嘴里满是苦涩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她死死抱住一棵小胡杨的树干,身体在狂风中瑟瑟发抖,却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要将一切连根拔起的巨力。
她嘴唇翕动,声音被风撕碎,只剩下无声的呐喊在胸腔里回荡:“挺住…都给我挺住…根扎下去…就能活…” 风沙肆虐中,那个伏在沙地上,用单薄身躯护住几株幼苗的女人,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倔强。
镜头仿佛凝固:人与树,在毁灭性的自然伟力面前,共同诠释着一种卑微却震撼的坚韧——守护那一点点生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终于减弱。王月娥几乎半个身子被沙子埋住,头发、耳朵、鼻孔里全是沙尘,狼狈不堪。但当工友们跑过来,扒开沙子把她搀扶起来时,被她用身体和衣服护住的那一小片胡杨苗,竟奇迹般地大多存活了下来,嫩绿的叶片在风沙渐息后微微颤动。
病床上的王月娥眼睫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守在一旁的老大立刻俯下身:“妈?妈您醒了?” 王月娥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有些茫然地适应着病房的光线,目光最终聚焦在围拢过来的子女们写满担忧的脸上。
她费力地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安抚的微笑,第一句话,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我…没事…别担心…找到…根了吗?” 这轻描淡写自身病痛,念念不忘寻根的问话,让子女们心头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那枚用红绳系着的黄铜钥匙,轻轻递到她眼前,声音放得极轻:“妈,您晕倒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这个,包着那块青砖的手帕里。
您…认得这钥匙吗?是哪里的?” 王月娥的目光起初有些涣散,茫然地落在钥匙上。然而,仅仅几秒钟,她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仿佛瞬间被电流击中!枯瘦的手颤抖着抬起,急切地想要去触摸那枚钥匙,嘴唇哆嗦着,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清晰:
“这…这是…老屋…堂屋门上的…那把老锁的钥匙!振山…振山他临走前…偷偷塞给我的…”
她剧烈地喘息着,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复述着埋藏了半个多世纪的遗言,“他说…‘月娥,拿着,老家屋门的钥匙…等将来…带孩子们回去…’”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的声音。这把钥匙,竟是丈夫最后的嘱托,是她深藏心底、连亲生骨肉都未曾吐露过的秘密信物!它首接指向了那魂牵梦萦的祖屋!
闻讯赶来的孙金龙挤到床边,凑近仔细端详那钥匙,手指着钥匙柄模糊的纹路,突然激动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
“对对对!就是它!堂屋那把老黄铜‘将军不下马’的锁!这钥匙柄的弯钩,这磨损的样子,错不了!嫂子…这…这钥匙你居然还留着?!老天爷啊!”
他脸上的震撼丝毫不亚于王月娥的子女们。
王月娥终于紧紧握住了那枚钥匙,冰凉的铜质硌着掌心,却像握住了丈夫温热的手,握住了通往过去那扇紧闭的门。
尽管身体虚弱不堪,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明亮、坚定。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病房雪白的墙壁,穿透了遥远的时空,投向某个既定的方向。
嘴唇无声地开合,最终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重逾千斤的叹息:“振山…钥匙…我找到了…老屋…不远了…” 病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稳定而持续的“滴滴”声,像生命重新燃起的鼓点,像希望之火在坚韧的土地上跳动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