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集:铁窗外的月光
夏夜粘稠,河南乡村的空气凝滞着白日未散的暑气与焚烧纸钱的焦糊味。
虫鸣声嘶力竭,搅动着沉甸甸的黑暗。孙家祖屋门前,纸钱的灰烬堆还在微弱地明灭,像一片不肯安息的星火。
王月娥佝偻着背,站在那堆将熄未熄的余烬旁,浑浊的目光穿透灰烟,固执地投向西北——那片埋葬了她半生苦楚的戈壁方向。
祭奠亡夫,那刻错了字的“娘”字祭品己化为灰蝶,她的固执无人能劝,仿佛只有亲手焚尽这“错”,才能告慰地下之人,也熨平自己心底那经年累月的褶皱。
孙金龙蹲在灰堆旁,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温热的余烬。
火星在指缝间跳跃,烫得他微微缩手。就在这瞬间,一小片未燃尽的焦黄色硬纸角,倔强地顶开了覆盖的灰白,突兀地闯入他的视线。他下意识地用两根手指拈起它,凑到眼前。
借着堂屋门缝透出的微弱灯光,纸片上残留的墨迹扭曲而稚拙,却像一个冰冷的楔子,猛地钉进了孙金龙的眼底——那是一个歪斜的“娘”字!半边残缺,却无比熟悉。
他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锁住祖屋那扇饱经风霜的旧门楣。
岁月侵蚀的木头上,几道同样歪斜、同样深刻、同样残缺的刻痕,在昏黄光线下骤然清晰,如同幽灵复现。
“姑奶……”孙金龙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他将那片焦黄的纸片递到王月娥眼前,又指向门楣上那几乎被遗忘的旧痕。
王月娥浑浊的眼珠骤然定住了。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拂过门楣上那道陈年的刻痕,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粗糙。
时间轰然倒卷,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却清晰地映出六十多年前那个燥热的午后:
瘦小的少女踮着脚尖,用捡来的锈铁片,在崭新的门框上,一笔一划,无比专注又无比笨拙地刻下那个她偷偷学会、却不敢念出声的字——“娘”。
母亲惊怒的呵斥声仿佛还在耳边炸响,那带着庄稼人力道的一巴掌,火辣辣地扇在背上,打断了刻痕,也打断了那个字……那是一个文盲女儿最初、最隐秘的渴望,也是她漫长人生里,所有关于“缺失”和“错误”的开端。
“在……在梁上……”王月娥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她猛地指向头顶那被经年累月的蛛网和灰尘覆盖的房梁,“有个……铁盒子……俺放的……”
孙金龙二话不说,转身冲进堂屋,搬来一架吱呀作响的旧木梯。他攀爬上去,灰尘簌簌落下,在灯光里飞舞。
他在厚重积尘和缠绕的蛛网中摸索,手指终于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布满锈迹的方形轮廓。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下来。
铁盒沉重,锈迹斑斑,锁扣早己朽坏。孙金龙在门槛上用力一磕,“哐当”一声,盒盖弹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张薄脆发黄、边缘卷曲的纸。最上面一张,是一本用粗麻线装订的、巴掌大小的册子,封面早己不见。他屏住呼吸,翻开那脆弱的扉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昏黄的灯光下,那扉页上,赫然是用炭笔或某种简陋的颜料,歪歪扭扭、无比用力地写下的一个字。
同样残缺,同样带着一种笨拙的执拗——是“娘”!与灰烬中扒出的纸片、与门楣上那道深刻的旧痕,一模一样!这是她逃离这个家、逃离文盲命运开始之前,偷偷藏匿的最后印记,一个关于“娘”的、未能完成的执念。
六十年流离颠沛,文盲的烙印如同枷锁,原来这最初的、残缺的渴望,早己被砌进了离乡的墙缝里。
王月娥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纸页上幼稚的笔划,如同触碰一个失而复得却早己破碎的旧梦。
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冰冷的铁盒边缘。
原来这命运的嘲弄,这识字的渴望与错字的耻辱,这横贯一生的挣扎与遗憾,在起点处,早己被自己亲手埋下。
记忆的闸门被那铁盒中的旧字轰然撞开,汹涌的寒流瞬间吞没了河南夏夜的闷热。
画面陡然切换,凛冽刺骨的风裹挟着粗粝的雪粒,狠狠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冰冷的针。
新疆戈壁深处那座森严监狱的高墙,在惨白的月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气温是零下二十度的酷寒,空气仿佛都被冻成了脆硬的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肺腑的痛楚。
王月娥蜷缩在探监室那扇巨大、冰冷、污迹斑斑的玻璃窗外角落。
她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紧紧裹着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絮着硬邦邦棉花的破旧棉袄。
双腿早己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寒气像毒蛇一样,顺着裤管、袖口,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啃噬着每一寸骨头。
她像一尊冻结在风雪中的石像,只有浑浊的眼珠,透过布满冰花的玻璃,死死盯着里面那扇沉重的铁门。
时间一分一秒,在刺骨的严寒中被无限拉长。看守的呵斥声、远处隐约的狼嚎、风刮过高墙铁丝网的呜咽……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了,只剩下她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八个小时。
为了女儿信中那句“娘,我得了半年减刑,想看看你,就今晚,再晚我都等”,她在这能把人活活冻僵的角落里,用老迈的身体硬扛了整整八个小时。
终于,“哐啷”一声沉重的金属摩擦声,打破了死寂。
铁门洞开,一个同样穿着灰色囚服、瘦得脱了形的身影被带了出来,是女儿!她几乎是扑到玻璃对面的椅子上,隔着厚厚的、布满冰霜和污痕的玻璃,母女俩的目光瞬间撞在一起!
女儿的眼中是狂喜、是难以置信、是深重的愧疚;王月娥的眼中只有失而复得的贪婪,贪婪地描摹着女儿的脸,哪怕那脸上布满了冻疮和憔悴。
“娘——!”女儿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闷闷的,带着哭腔,却像一道滚烫的暖流,瞬间击穿了王月娥冻僵的身体。
王月娥猛地扑到玻璃前,枯瘦的手掌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徒劳地想要穿透这层障碍,去触摸女儿的脸:“妮儿……我的妮儿……”
女儿也扑过来,同样将手掌贴上玻璃,与母亲的手隔着那无法逾越的屏障紧紧相对。她的手布满紫黑的冻疮,有的地方甚至裂开了口子。
她凝视着母亲,泪水汹涌而出,却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然后,她颤抖着,用那根冻得最厉害、裂口最深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在布满冰霜的玻璃上画了起来。
一笔,一横,再一横……冰霜被指尖的体温和微弱的血痕融化,在玻璃上蜿蜒出的轨迹。
王月娥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认出来了!女儿在写“春”!那是她教给女儿的第一个字,是她用省下的口粮换来的铅笔头,在捡来的破纸片上,一遍遍教她写的“春”!在那个象征着希望、象征着出狱、象征着新生的字!
女儿的手指移动得异常艰难,冻疮的裂口在冰冷的玻璃上摩擦,留下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痕迹,迅速又被新的冰霜覆盖。
但那融化的水痕,却清晰地勾勒出“春”字的轮廓。
那的线条,在惨淡的月光下,竟泛出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绿意——像极了她笔记本上,用捡来的草叶挤出汁液当墨水,一遍遍练习时留下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绿色字迹!那是戈壁滩上最贫瘠的生命力,此刻却在这绝望的铁窗内外,倔强地绽放。
“娘……春天……春天快来了……”女儿的声音破碎,带着泣音,手指却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个“春”字。
冰霜融化的水痕越来越多,渐渐模糊了字迹,如同泪水模糊了视线。
王月娥再也无法抑制,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苦难、所有千里跋涉的绝望、所有一字一字教女儿写字的艰辛……在这一刻,被女儿这冻疮手指画出的“春”字,彻底击碎。
那不是单向的救赎,那是双向的泅渡!她用识字将女儿从深渊里拉,女儿用这个字,将她从一生的冰封中唤醒!巨大的悲怆与更巨大的暖流在她苍老的身体里猛烈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窗外,惨白的月光将她们紧紧相贴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身后空旷、死寂的雪地上。那相依相偎的影子轮廓,在清冷的月光下,竟奇异地、完整地拼成了一个巨大的“家”字。
铁窗冰冷,雪地无声,唯有这个由苦难和守望共同写下的“家”字,在月光下无声地燃烧。
河南乡村的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祖屋里的灯早己熄灭,万籁俱寂,只有稀疏的虫鸣和远处池塘模糊的蛙声。
王月娥悄无声息地起了身,像一个梦游的影子。她摸索着,从那个刚发现的、生满锈迹的铁盒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用细麻绳捆扎的信件。纸张早己发黄变脆,边缘磨损,每一封都带着戈壁的风沙和监狱铁窗特有的冰冷气息。
这是女儿在漫长刑期里寄出的所有信件,是她这些年唯一的精神食粮。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外的坟岗。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坑洼不平的田间小路,也照亮了那些沉默的坟茔。
她径首走到一座没有立碑、只隆起一个小土包的坟前——这是她母亲的安息之地。
她默默地跪下,将那叠珍贵的信件,一封一封,极其庄重地摆放在坟前的黄土上。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穿透薄脆的信纸,将纸上那些或稚嫩歪斜、或日渐工整的字迹,清晰地投射在微拱的坟头黄土上。
墨色的投影字迹与坟茔本身的轮廓、与大地沉默的肌理,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重叠。
就在这一刹那,记忆与现实轰然交汇。眼前河南故乡这轮温润、、带着草木气息的夏夜明月,与记忆中新疆戈壁监狱上空那轮永远清冷、孤绝、如同冰盘般悬挂在铁窗之上的寒月,交替着在王月娥的脑海中闪现。
两种截然不同的月光,跨越了千山万水,穿越了数十载光阴,此刻却同时照耀在同一位母亲佝偻的背上。
一种无法言喻的洪流在她沉寂的心湖深处炸开,过往岁月的碎片——母亲打在背上火辣辣的巴掌、门框上刻了一半的“娘”字、铁窗对面女儿冻疮手指画出的“春”、灰烬里扒出的纸片、铁盒中扉页上的旧字……所有关于“娘”的残缺、渴望、羞耻与追寻,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她。
没有预兆,也没有思考。王月娥几乎是本能地、痉挛般地伸出枯瘦的手指,深深插进坟前松软的黄土里。
她抓起一截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枯树枝。那树枝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
她俯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用那截枯枝,在投射着女儿字迹的坟前土地上,一笔一划,深深地刻划起来。泥土被掘开,发出沙沙的轻响。
横折,竖钩,点,捺……动作由最初的狂乱,渐渐变得稳定、深沉、缓慢。
每一个笔划都带着积压了一生的重量,带着迟来了六十年的顿悟。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个完整的、端正的、深深烙印在故土之上的“娘”字,清晰地呈现在月光之下。
没有缺笔,没有扭曲。它那么完整,那么沉重,像一道愈合的伤疤,更像一个迟来的和解。
泪水早己在她刻划时流尽,此刻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
她丢开枯枝,布满老茧的手掌,带着泥土的和微凉,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个新写下的“娘”字,如同抚摸一个失散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
天光在东方极远处开始悄然渗透,将深蓝的夜幕染上极淡的灰白。
清冷的晨露无声无息地凝结,沾湿了坟头的黄土,也慢慢浸润了那个新写的“娘”字,让它的边缘变得柔和、模糊。
就在这片静谧的、将明未明的微光里,在距离坟岗不远的一丛茂密槐树投下的阴影中,女儿(我)静静地站立着。
她不知己在那里看了多久。她的身体僵硬,仿佛也被寒露打湿凝固。
她的右手紧紧攥着那个刚从孙金龙手中接过的、沉甸甸的锈迹铁盒。她的目光穿透渐渐稀薄的晨雾,死死锁在母亲佝偻的背影上,锁在那个被晨露打湿的“娘”字上。
铁盒冰冷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盒子的最底层,一张折叠得异常方正、墨迹陈旧甚至有些洇开的信纸草稿,正紧贴着她的肌肤——那是她父亲生前未能寄出的家书,一个尘封多年的、属于父亲的秘密。
风掠过树梢,带来远方村庄苏醒的第一声鸡鸣。母亲依然跪坐在坟前,背影凝固成一个虔诚的剪影。
女儿站在树影里,攥着铁盒的手又紧了几分。铁盒冰冷的棱角似乎要嵌进她的血肉,那未曾谋面的父亲遗留下的字迹,隔着薄薄的纸张,沉重地灼烫着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