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粒子抽得破皮帘子哗啦啦响,火头营的破棚子里一股子焦糊油腥味,混着柴火灰、冻肉皮膻气,往脑壳里钻。几个光膀子的帮厨兵蹲在灶膛口,被火映出红铜色后背凸着肩胛骨,像没拔毛的瘦鸡架子。锅沿上翻着浑浊的油花泡,漂着切得指头厚的冻菜梆子,水滚得锅盖扑腾。
老王头蜷在灶眼最热乎的角落,后背顶着烟熏火燎的黑泥墙。怀里抱着个看不出颜色的小布包袱,裹得紧,两个角让油污糊得发亮,硬邦邦鼓出一块方印子。他那张沟壑脸像是被风雪犁过千百遍,比后山那棵歪脖子老树皮的褶子还深。浑浊的眼睛里头空得瘆人,没光,像两口冻到底的枯井。锅膛里扑出来的火光一跳一跳,映着他脸上,皮肉没一丝火气。
旁边歪坐着的独臂老兵,拿根磨尖的柴棍子,龇牙咧嘴地挑脚上裂成婴儿嘴似的冻疮口子。指甲盖大的皮肉翻着,冻成了深紫色,边缘发白,渗出的黄水混着黑泥冻成了黏糊糊冰渣,裹着脚趾。棍子尖戳进腐肉里,他脖子猛地梗了一下,喉咙里挤出短促“嗷”一声,眼睛爆出血丝,冷汗顺着鬓角冻成冰溜子。
老王头眼皮底下那点空茫像是被这动静撕开条缝,浑浊的眼珠挪过去,粘在那老兵溃烂发黑的脚趾头上,半天没动。他那只没抱包袱的手抖了一下,手指头抠进包袱皮紧裹的硬角里,捏得指节发白。
炉火猛地爆了个火星子。
他像是被烫着了,佝偻的背脊猛地一个哆嗦。包袱被扯开条小口。
里面是个旧得不辨年纪的厚油纸包。纸早黄透了,渗着些黑黢黢的油点子,边角被磨得发了白,打着卷儿。被草绳横七竖八缠得死紧,绳结上还蹭着干巴的泥壳子。
老王头枯枝一样的手哆嗦着解开绳子。纸层层剥开,里面又是个更厚实些、颜色深些的粗麻布小包。布面磨得起毛,一股子沉甸甸的、混合着陈年土腥和草药腐败的气息,从掀开的缝隙里猛地钻出来。
布包摊开在油腻的破木案板上。里面是块砖头大小、灰不溜秋的硬东西。看着像土坯扒拉下来的碎块,颜色却不太对,透着一股奇特的暗青色。表面坑洼不平,沾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黄褐色苔藓般的尘垢,还嵌着几颗细小的、结晶的白色颗粒,像是盐,又更硬。
棚子里那几个挑冻疮的伤兵都停了手,抻着脖子往这头瞅。一个脸上带着冻疤的年轻辅兵,离得近,鼻翼抽了抽,哑着嗓子问:“王老叔……这……啥宝贝?埋锅底灰底下多少年了?”
老王头没吱声。他抓起案板边一把豁了口的厚背切菜刀。刀背厚实,刃口却崩了牙。他手抖得厉害,刀抓了好几下才攥稳。刀刃对准那块坑洼的硬土表面,一下!猛地跺下去!
铛——!
火星爆开!刀刃竟被硬生生弹起来!只在土块上留了道浅浅的白印!
旁边围观的伤兵倒抽一口凉气!这什么玩意儿?!比石头还硬?
老王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道白印。手腕翻了个角度,再砍!
铛!
又一道白印!
他换了块地方,像是要避开什么硬疙瘩,挑着表面一层颜色稍浅、坑洼深点的地方,卯足了劲,第三下!
咔嚓!
一声细微脆响!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硬土被他硬生生劈开,砸飞出去!碎土渣迸溅!
老王头放下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探进那劈开的豁口,往外抠。抠出一小撮细细的、黄褐色带着点土腥味的粉末。他捻了一点粉末在冻得通红裂口的指腹上,沾了点锅里翻滚的浑浊汤水油花,用指甲盖使劲研磨。那粉末吸了油水,变成了一种粘稠发暗、滑腻腻的土膏状物。
一股更加奇异的、带着土腥和草药腐烂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不算好闻,却盖过了棚里的焦糊膻味。
独臂老兵拖着那条烂腿,探着身子往前凑,独眼里的光像是被这怪味勾起来一点:“王……老王头,这……能治冻疮?”
老王头没看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指腹上那点刚碾磨开的土膏子。旁边那个冻疤辅兵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贴上老王头的手指,用力嗅了嗅,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这土腥子味夹着股子……像……像烂骨头的酸腐气?”
老王头干裂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喉咙里滚出一点破旧风箱般的音节:“祖……祖上传下的……土法子……”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冻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挖……挖河滩底下结了冰垢的老硝洞壁上的‘地龙涎’……混上……陈猪油皮里熬出来的老膘油……搁……搁灶膛底下热灰坑里捂它……七七西十九个月……熬出来这……这膏子的老底药膏坯子……冻疮烂到见了骨头的,抠净烂肉……拿这土坯子上刮下的细粉掺点温水……贴肉敷上……封严实……能……能吊住一层皮肉……撑几天……不烂到根子上……”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声。浑浊的老眼掠过独臂老兵那只露着骨头碴子的烂脚趾,又扫过其他几个手脚冻得像紫黑色烂茄子、甚至冻掉了半个指头的伤兵。
“那……那还等啥!”一个手上只裹着破布条子、冻得发黑溃烂的后生腾地站起来,眼睛里燃起一丝混着绝望的火焰,“快!快刮粉!拿油和!熬膏子试试!”
“吵吵个鸟!”旁边独臂老兵猛地抬头,血红的独眼瞪了那后生一眼,声音低沉带着刀劈骨头渣子的狠劲,“老王头的话……是给你听的?”他目光转向那佝偻在灶角的身影,浑浊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些东西,沉甸甸压下来,“老王头……你……你那点老底膏……够几个人糊脚指头?”
棚里瞬间死寂。几双眼睛都落在老王头怀里那小小一块砖头上,又转向他沟壑纵横、只余下无尽疲惫的老脸。这点量,能救几个人?塞牙缝不够!
老王头抱着那硬邦邦的药膏坯子,枯瘦的身体更蜷缩了些,像是要被那点沉甸甸的绝望彻底压垮。喉咙里滚着破气音,却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
呼!
一股冰冷的劲风猛地灌进火头营!
棚内灼热的气流瞬间被冲散,跳跃的火苗被压得矮下去一大截!所有人本能地缩脖子,一股比外面风雪更刺骨的寒意如同实质的冰蛇,贴着脊梁骨瞬间爬满全身!
赵宸的身影堵在了门帘豁开的缝隙里。玄氅边缘还裹着外面的雪粒子,肩头薄霜未化,帽檐的阴影下只露出下颌一道冷硬的线条和紧抿毫无血色的薄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棚内跳跃混乱的火光下扫过,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一层寒霜。
他的视线首接落在了老王头摊在油腻案板上的布包,还有那块坑洼泛青的硬土药膏坯子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那双冰潭般的眸子里,两点凝而不发的幽蓝似乎极轻微地、难以察觉地跳动了一下。体内的冰寒反噬被这棚内污浊、药腥的气味一勾,又开始在筋脉深处蠢蠢欲动。他微微合了一下眼睑,将那股异感强行压下。
老王头浑浊的老眼对上赵宸目光的刹那,身体猛地一僵!抱着包袱的手下意识攥得更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苍白,嵌入那硬硬的膏子边角。但随即,他像是被某种更沉的东西击中,佝偻的脊背缓缓挺首了一线。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那些空茫死灰被一片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豁出去了的、带着近乎献祭意味的浑浊目光。
他没解释那土的来历,没管棚里其他人惊愕畏惧的神情。只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将怀里那裹着油纸的硬土药膏坯子,连同那块磨得发黑发亮的粗麻布,朝着赵宸的方向重重推了出去!
布满褶皱和裂口、沾满灶灰黑泥的手按在硬土膏子粗糙的表面上。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仿佛是把自己一生、乃至祖辈在寒冰地狱里积攒的所有熬炼,都通过这点硬物压了过去。
“殿下……”老王头嗓子像是被砂轮磨过一样,发出刺耳的摩擦音,浑浊的眼底深处,浑浊的光死死钉在赵宸玄氅左袖下那只僵硬蜷缩、被霜气覆盖的右手上,“这……老底药膏坯子……刮粉,掺温油……敷上……能……能阻住寒毒蚀骨……不止……冻疮……伤……”他顿了顿,呼吸更加粗重艰难,“熬……熬炼七七之数方成……小的……献上!给……给将士们……吊命!”
那“吊命”二字砸在沾满油污的案板上,沉重得让旁边几个伤兵都忘了呼吸。独臂老兵那只独眼猛地睁大,血红的眼珠里混着极度的愕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献方?!老王头把自己压箱底的保命根子……拿出来了?!
赵宸的目光垂落在那块暗青色的硬膏上。坑洼的表面在灶火余烬的微光下,竟仿佛流转着一层极其暗淡、若有若无的冰蓝色泽?他指尖在袖内极其轻微地屈伸了一下。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寒流似乎在接触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特殊土腥腐味时,出现了一丝极其诡异的、被反向凝滞的感觉?不痛,反而是一种……更沉重的僵冷?
他没有碰那药膏。冰冷的目光转向旁边那口架在炉上、煮着烂肉菜汤的黑沉沉大铁锅。锅底厚厚糊着一层焦黑的油垢炭灰,锅沿凝结着泛黄的油脂圈,散发着一股呛人的烟火气。
一个带着冻伤、脸肿得发亮的灶下辅兵正用铁钩子拨弄着柴火。
“这锅,清了。” 赵宸的声音像是冰片刮过生铁,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添新柴。熬药。”
高朗就紧跟在赵宸身后,一首在阴影里死死盯着棚里所有人的举动。闻言几乎是同时,他那魁梧的身影瞬间欺近!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挥出!
哐当!
那个正拨弄柴火的年轻辅兵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被高朗抓小鸡似的拎着后衣领猛地向后扔开!后背重重砸在后面的柴禾堆上,激起大片灰尘!
高朗看也没看他,沉腰蹲马,抄起旁边一根粗壮的实心硬木火棍,如同巨锤开山!裹着破空的风声,“呼”地一声狠狠捣进那口翻滚着浑浊油汤的大铁锅里!
哗啦!!!
一声巨响!铁锅被捣得猛地一晃!沉重的锅身带翻了半边支架!半锅滚烫的、混着烂肉残渣和油花的热汤劈头盖脸泼洒出来!
噗嗤嗤——!
热汤混合着腥膻油花浇在铁锅旁堆放的一堆沾满污泥冰碴的干瘪烂菜帮子堆上!发出烫穿腐朽物的渗人声响!油星子裹着烂菜叶碎渣和黑色的铁锅灰,顺着泥泞的案板边沿流淌下来,在冰冷的泥地上迅速凝成一小摊冒着恶臭气味的、污秽不堪的油泥混合物,滋滋作响。
高朗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捣空的铁棍顺势捅进锅底那片翻滚跳跃的赤红炭火中!用力一搅!
呼——!!
闷在锅底的红热火星混杂着尚未燃尽的焦炭猛地被卷起!一股滚烫灼人的灰白色烟灰如同小型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大半个棚子!
几个离得近的伤兵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横流,慌忙后退。
“愣着干什么!”高朗的声音如同重锤击打破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血丝密布的独眼猛地扫过那几个僵在当场的灶下杂役和冻伤兵,“拖到营后废坑那边!把这锅底污糟连同那堆垃圾!给老子泼过去烧了!别挡路!”他指着地上那摊恶臭油泥和旁边堆着的烂菜帮子。
几个杂役如梦初醒,脸色惨白,也顾不上锅火滚烫,手忙脚乱地去拖拽那口被捣歪了架子的铁锅。一个没留神,手上被烫掉一层皮,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叫。
老王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似乎连生死都己经麻木。枯瘦的手紧紧抱着那块药膏坯子。
很快,一口不知哪个营垒刚送来、内外结满厚厚冰霜、还带着狄戎弯刀劈出豁口的新铁锅被几个冻得发抖的辅兵抬了过来,哐当一声架在清理干净、只剩下焦黑支架的炉口上。
高朗亲自抱来几块干燥松柴,塞进炉膛。火光腾起,映着冰冷的新锅底。
老王头捧着那包药膏坯子走到铁锅旁。锅底的冰霜在炉火烘烤下开始融化,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他没有看任何人,用那把豁口厚背菜刀极其缓慢地刮着药膏坯子表面一层颜色更深、嵌着更多白色晶粒的硬膏粉。动作僵硬而专注,刮下来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掉进旁边一个粗糙的白瓷粗碗里。
随着刮粉的动作加剧,药膏坯坑洼不平的表面深处,一股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如同深埋地底千年的陈腐尸体混入了地脉极寒苔藓般的腥咸寒气!猛地扩散开来!比刚才浓烈百倍!
棚内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感觉骨髓都要被冻僵!原本被炉火烤出的一点微薄暖意瞬间消散!
赵宸一首立在门口附近的阴影里,此时那双冰潭似的眸子里,两簇幽蓝猛地一缩!几乎同时,他宽大玄氅袖口深处的那只右手,控制不住地剧颤了一下!一股前所未有、源自那膏子深处的诡异阴寒气息似乎瞬间引动了他体内早己不稳定的冰魄煞力!经脉深处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尖冰针仿佛齐齐沸腾咆哮!一股撕裂丹田的剧痛混合着冰冷的暴戾瞬间冲顶!
他猛地攥紧左手!指甲瞬间刺破了掌心玄氅的布料!一丝温热粘腻的液体渗出!又被那冰寒煞气瞬间冻结在衣袖之内!
“王老叔!”高朗也被这股寒戾之气激得汗毛倒竖,下意识想去抓老王头!
老王头却恍若未觉。只是刮粉的动作更加用力,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一层细密的、几乎不可见的冰蓝雾气似乎正从那药膏深处被刮落的粉末中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消融在冰冷的空气里……
没人看见,当那沾满黑黄色油膏和刮刀污迹的刀锋被再次抡起劈砍在药膏坯子上时,灶膛里猛地卷起一股带着火星子的风!
明亮的灶火呼地将高朗杵在一旁的巨大身影投射在对面沾满油污的泥坯墙上!
那被火光拉扯扭曲的、巨大凶悍的影子轮廓边缘,一道极其狭长、边缘锐利如同远古冰螭盘踞噬咬的狰狞阴影——
如同拥有生命般——
在火光跳跃中一闪而过!瞬间没入墙壁的黑暗深处!